05 老沙和農家樂(下)
「您常做這樣的善事嗎?」老闆娘好奇地問。
餐廳一下子安靜起來,老沙惶恐地搖了搖頭,不小心讓勺子碰到了碗沿,被清脆的碰撞聲嚇了一跳。
「真是可憐的孩子。還好遇到這麼善良的老爺爺,是吧?」老闆娘轉向小雪,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臉蛋。
小雪顯然不適應如此親密的動作,剛喝了口熱粥,噎在嘴裡,不好咽下去也不好吐出來,梗著脖子難受極了。
老闆娘卻還不打算放過他們,繼續對老沙說道:「您的心腸可太好了。現在這個社會,人人都只顧著自己。我記著小時候,一家人殺豬,全村人都去幫忙。家裡有什麼好吃的,都端去給左鄰右舍嘗嘗。現在,哼,我連隔壁人家打哪兒搬來的都不知道!」
受了老闆娘的誇獎,老沙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幸虧他本就是個黑紅臉兒,不然非得叫人看出來不可。他尷尬地連連擺手:「過獎了,過獎了。」
「您,這是要去做什麼呀?」梳油頭的男人不再擺弄手機,傾斜身子湊了過來。他的襯衣袖口長度剛好,露出腕上價格不菲的手錶,皮鞋擦得鋥亮。
老沙只得解釋道:「這個小姑娘六天前走失到草原上,正好到了我家。我打算帶她去北京找媽媽。」說完,他的臉更燙了。
「走失?是父母把她弄丟了嗎?」新婚夫妻也轉過身來,年輕的丈夫推了一下臉上的眼鏡,開口問道。
「呃,不是,她從小在石家莊的福利院長大,為找媽媽跑了出來,火車坐過了站,又被我鄰居小李陰差陽錯拉到了塞罕壩。」
油頭男直白地介面問道:「福利院?這麼說她本就被媽媽遺棄過嘍?」 記住網址http://m.bqge。org
小雪默默地把勺子放回碗里,兩手垂到了桌子下邊。老沙為男人刺耳的詞語迫切地辯解:「不是,她媽媽是有苦衷的。從前常來看她,對她很好。這幾年才沒了音信。也許是因為搬去北京了吧?」
油頭男臉上浮現出無聲的笑容,他環視餐廳,自得地宣布:「我想,她媽媽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你們何必這麼不識趣呢?」說完,就懶洋洋地向後仰去,繼續刷起了手機。
小雪咬著嘴唇抬起頭來,盯著油頭男,眼中閃爍著灼灼的光芒。
老沙輕輕把手放在小雪肩上。「呃,也許是這樣吧。但也要當面問清楚啊,不然孩子稀里糊塗的也是塊心病。」
「那你打算怎麼找她媽媽?」戴眼鏡的丈夫問道。
「她媽媽給小雪寄過快遞,上面有地址。一路找過去,總能找到。」
「哈,快遞?要是假地址呢?要是查無此人呢?」
「呃,我會帶著她繼續打聽,直到找到為止吧。」
「這麼說,您一定做了充足的準備嘍?」那妻子笑意盈盈地開了口,她轉頭瞪了丈夫一眼,飛著眉毛嗔怪道:「老人家一看就是蒙古族,一邊辦畜牧業,一邊搞旅遊,做做慈善不在話下。這兒的牧民都可有錢了。」
老沙心虛地計算著他那十幾隻羊,猜想自己應該不屬於「可有錢」的範圍——他真傻,怎麼只賣了四隻羊呢?
眼鏡丈夫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老沙。他妻子不動聲色地微笑著,把手移到了對方的手臂上,希望他不要再說下去了。而油頭男早已沉浸在他的手機里,只有臉上還停留著譏笑的神色。
老闆娘沖他們皺了皺眉,一臉莊重而理解地問道:「您是信些什麼的吧?」
老沙被問懵了,愣了一會兒才明白老闆娘是在說他的信仰。
老沙努力思考著。他禮拜敖包,是因為這是自古至今的風俗;阿媽倒是常去拜佛,但她又說長生天才是草原的守護者;他小時候看過滿族薩滿祭星,無數篝火沿著山脊長夜燃燒,如星辰落地,蔚為壯觀;還有那個也叫沙德格爾的詩人。他原本是個喇嘛,因為寫了太多諷刺活佛貴族的詩而被趕出寺廟,成了遊方僧。想來想去,老沙和宗教的關聯似乎只有這些。
老沙並不反對別人信奉什麼,他自己倒沒有一個明確的偶像去崇拜。他太笨了,理解不了宗教,也反駁不了宗教,只能敬而遠之。要非說他信什麼,他上信蒼天,下信厚土,中間信自己的良心。老闆娘開始念叨起因果報應、積德行善之類的話。這些其實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只是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不過是一個老頭子,帶小女孩去找她媽媽而已。
因此,老沙清了清嗓子,漲紫了臉,慢慢開了口:
「我妻子年紀很輕就去世了——因為難產。她是個很柔弱的人,身體不太好,卻拼著最後一口氣生下了我們的女兒。這就是母親的偉大之處吧?我女兒生下來就沒了媽媽,沒享受過一天的母愛。但這孩子不一樣,至少她媽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至少她們還沒有被生死隔開……」
老沙儘力穩住顫抖的聲音,和小雪對視一眼,繼續說道:「都說母性是與生俱來的,我覺得不是這樣。世界上有的女人,可能天生不適合做母親。她們被這份沉重的責任壓垮了、崩潰了、逃跑了……我,我沒權利去譴責她們什麼。但至少,我可以帶孩子去問問她的理由,聽聽她的解釋。就算答案不是我們想要的,也總比稀里糊塗地活到六十五歲,再來後悔要好吧?」
房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這番赤裸的坦白讓老沙覺得自己像被扒光了一樣,他一點胃口也沒了。老沙站起身,用能做到的最優雅的姿態向餐廳里的諸位欠一下身,牽起小雪的手轉身離開了。剛出門,身後便響起了一陣吃吃的笑聲。
老沙和小雪在沉默中回房收拾好背包。出門時,老沙看了看穿衣鏡里的自己。他有一張夜夜夢裡能見到的阿媽的臉。不知道自己的臉有多少阿爸的成分?那個淹死在河溝里的酒鬼。他在騙誰呢?以為自己能做一個和阿爸完全不同的好丈夫、好父親,一個好人?他應該立刻夾起尾巴一路逃回瞭望站,把小李的勸阻、油頭男的譏笑、眼鏡丈夫的懷疑、和那個篤定他有錢的妻子通通關在外面。
老沙苦澀地開了門,只見老闆娘和老闆正並排站在走廊里。他們一高一矮,像一曲滑稽又和諧的旋律。
老闆娘欣慰地說:「還好我們家這口子進完貨及時趕回來送您,我還擔心您已經走了呢。」
老闆斂起眼裡的精光,真誠地握住老沙的手:「我們想祝你們一路順風。」
「謝謝,謝謝。」老沙哆嗦著嘴唇,緊緊握住老闆的手上下搖動。
老闆娘接話道:「我們都相信您能成功。誰都是從媽媽肚子里出來的,誰都是有媽媽的人。加油!讓小姑娘找到媽媽。」她伸出粗糙的手掌,摩挲小雪的臉蛋。這次小雪不再僵直,而是羞怯地笑了起來。
老沙一瞬間熱血沸騰,他牽起小雪的手,在這對夫妻的目送中,大步邁出旅館。太陽正潑灑著燦爛的光輝,幾縷羊毛般的雲絲掛在高遠的藍天上,腳下的道路無盡延伸向遠方。
老闆娘說的沒錯,今天真是個適合出遠門的好天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