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老沙和他的決定(下)
羊兒們已很熟悉老沙規律的作息了,它們從午睡中自然醒來,擠在門口等待開飯。有幾隻呆羊還趴在圈裡睡著,老沙拾起根柴火輕輕捅醒它們。老沙熟悉一切養羊的活計:剪羊毛、加固羊圈、照顧懷孕的母羊。他也清楚每隻羊的售價,知道哪只羊淘氣摔瘸了腿,哪只最聰明,哪只最懶。自從他搬到這山頂小屋,從牧馬人變成了護林員,他的夥伴就從飛馳的駿馬變成了溫順的羊群。老沙只要給羊兒們提供清水和青草,就足夠了。作為回報,它們會慷慨地獻出陪伴、奶水、毛皮、甚至是血肉。就算老沙性情大變,拿起屠刀當面將羊兒們一隻只宰掉,它們也絕不知道要反抗。
老沙看著大快朵頤的羊兒們,有些不安。他竟對自己的老夥伴產生了這麼惡毒的念頭。哪怕這些羊兒曾偷跑出去把他的花園弄得一團糟,老沙也沒怪過它們。今天他這是怎麼了?老沙沮喪地拍拍腦袋。也許,他討厭的只是如今的自己吧?
沙格德爾是老沙的全名,取自一個著名的蒙古民間詩人。那個沙德格爾放蕩不羈,寫了不少針砭世事的諷刺詩,成了王公貴族們口中的瘋子,卻深受勞苦大眾的喜愛。人們說,草原上的牛毛不清,沙格德爾的詩歌唱不完。阿爸喜歡沙格德爾,便為自己的兒子取了相同的名字。但老沙卻沒有那種舌燦蓮花的本領。大多數時間,他都是笨嘴拙舌,沉默寡言的。
老沙生得骨架粗大,像頭高壯的老牛。寬而平的顴骨和紫棠色的方臉彰顯出蒙古族的特徵。一頭刨花般濃密的捲髮已幾乎全白,絡腮鬍子也染上了風霜。他雖是濃眉,卻非大眼,只是那雙眼睛亮得像黑夜裡的兩團星火。不笑的時候,老沙樸實的臉上總帶些憨氣;一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齒使整張臉容光煥發。彎彎笑意順著眼角的皺紋,暖暖地直流到人心裡去。
老沙五歲時,阿爸從朋友家喝醉酒,在回家路上摔進河溝淹死了——裡面的水還不到膝蓋深。老沙對這個酒鬼阿爸幾乎沒有印象,從他記事起,家裡就只有他和阿媽兩個人相依為命。
阿媽是來自壩下的漢人,阿爸死後,她心心念念地要回去。可當時交通不便,音信不通,幼小的老沙和阿爸微薄的家產又牽絆著她。她至死都沒再回過娘家。每當阿媽因為想家或缺錢而愁容滿面,老沙就會扮鬼臉來逗她開心。阿媽罵他傻乎乎,老沙辯解自己看起來傻,心裡是不傻的。阿媽聽后哈哈大笑,笑得眉間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阿媽開心了,老沙也跟著高興。但鬼臉這招也不總是有用。有時阿媽實在心煩,就會用笤帚疙瘩劈頭蓋臉地打老沙,邊打邊叫他「小討債的」。每當這時,老沙就跑到草原上去,去看那看不盡的花,去數那數不完的雲。
老沙也去牧區學校上學。他腦袋不算靈光,成績不好,在學校也沒交到什麼朋友。十六歲那年冬天,阿媽在放羊時遇到白災。老沙把蒙古包紮在原地守了三個月,阿媽和羊群都沒再回來。老沙不去學校了,上學對他來說太奢侈了。帶黑框眼鏡的老師來家裡看他,邊嘆氣邊說:「一個又一個學生就這麼流失了。」老沙安慰老師,說附近的機械林場在招馬倌,牧馬一樣是為人民服務。老師苦笑著點點頭,走了。老沙站在帳前看著老師遠去的背影,悄悄抹著眼淚。
之後,老沙就背著阿爸的蒙古包,揣著阿媽的陪嫁金戒指,一個人闖到林場,應聘為馬倌。林場養了二十來匹馬,老沙每日和它們摸爬滾打,默契十足。馬群由幾匹健壯的頭馬領導,看似一盤散沙,實則井然有序。老沙專挑頭馬來訓練。經他訓出的馬,可以走得快而平穩,就算在崎嶇之中也如履平地,長途跋涉人和馬都不會累。那頭馬也真有靈性,老沙一扭腰,一挺背,用雙腿輕夾馬肚子,它就能立刻給予老沙最順心的回應。老沙懂馬、愛馬、珍惜馬身上的野性,一匹頭馬騎得久了,就把它放回馬群,換其他的頭馬來騎。
再之後,他經歷了人生的種種變故,來到了山頂瞭望站,在這裡住了二十二年。
羊兒們都吃飽了,卧在圈裡安靜地反芻。老沙撣掉身上的草桿,走入花園。小雪已經喝完了奶茶,依舊蹲在花園裡乖乖地自己玩兒,女兒的袍子讓她看起來像朵盛開的玫瑰花。
這袍子是女兒七、八歲時常穿的,對小雪來說有些大。此刻,她正小心地把袍角掖在腿間,防止拖地,捨不得讓袍子粘上一點灰塵。女兒從不會這樣斯文。小時候的琪琪格就是匹歡實的小野馬。她是天性快樂的草原女兒,染不上一絲憂愁。 首發域名m.bqge。org
只有一次,琪琪格哭著去馬廄里找他。有孩子笑她是「沒媽的孩子」。琪琪格抽抽搭搭地仰頭問老沙:「為什麼別人都有媽媽?我卻沒有。我的媽媽在哪呢?」
老沙心疼壞了,放下手中的活計,把琪琪格抱在膝上。他想講一個媽媽化成星星照耀大地的故事,也想講一個媽媽長出翅膀飛回天上的故事,但終究老沙還是說出事實——妻子執意要生下女兒,生產後失血過多而去世。聽完后,琪琪格把濕漉漉的小臉貼在老沙臉上,甜甜地笑道:「我不難過。我的媽媽一定很愛我,才會拚命生下我。而且,我還有一個好爸爸,他給我扎小辮,買新衣,比別人的媽媽還要好!」老沙聽完,摟著女兒又哭又笑。
回想往事,老沙慶幸自己給琪琪格講了真相,沒有編織美麗的謊言去哄騙她。當時妻子早產了兩個月,老沙駕了一天一夜的馬車從草原腹地趕往場部衛生所。在顛簸的馬車上,妻子微弱地祈求道:「和我說說話吧,隨便說點什麼。」老沙努力咽下心裡的淚水,用顫抖的聲音給她唱了一路的歌。好不容易到了衛生所,老沙把妻子抱下車,她的神志已經迷亂,但還是用驚人的力量緊握著老沙的手,瞪大眼睛直視老沙的心,不停念叨著:「孩子,我的孩子……」老沙知道,這是妻子最終的決定。
老沙揉揉眼睛,思緒回到了當下。在小雪背後,是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風景:月牙湖藍得像天空的眼淚,牲畜在湖邊悠閑地飲水,大雁、野鴨等水鳥在蘆葦間休憩。某些年份,還有優雅的天鵝來此度假。柔綠的草原上,清澈蜿蜒的吐力根河緩緩流淌,這條窄窄的河流是河北省的界河,對岸便是內蒙古。山腰處的白樺林在吐露新葉,老沙常去林子里采樺樹汁喝,清甜的滋味勝過一切瓊漿玉液。老沙回身向南望去,那裡是他守護半生的林場,綿延的山巒間滿是挺拔的落葉松,站成一支肅穆的綠色軍隊,沉默著接受他的檢閱。老沙自小在塞罕壩長大,了解它的一切,坦然地覺得這片土地屬於自己,或者說自己屬於這片土地。
再向南望,茂密的落葉松林背後,是熱鬧的林場場部。場部連接著公路,公路的盡頭是什麼?是縣城,是市區,是首都北京?阿媽很想離開塞罕壩。心情好的時候,她會哼著歌兒,叮囑老沙長大後到壩下去,到城市裡去;北京是妻子的家鄉,她自己卻永遠的留在了草原上;北京也是女兒上學的所在,可那裡的繁華精緻迷了她的眼睛……
老沙扭頭看向他的瞭望站,目光穿透紅磚牆。他看見了自製的簡陋桌椅、炕上的被垛摞得整整齊齊、沒盛完的奶茶在大黑鍋里散發著余香、門邊的舊毛巾絲線松垮,破了幾個小洞……日子一天天滑過去,小屋還是當年搬來時的樣子,老沙卻已步入暮年。
年輕的時候,以為人老了,自然會擁有智慧和豁達。沒想到六十五歲的自己,並沒有因此變聰明也沒有更快樂,對人生依舊懵懵懂懂,充滿困惑。什麼是衰老呢?是身體被歲月抽幹了水分嗎?是心靈被坎坷磨平了稜角嗎?二十二年了,太久了。他不能再靠修剪枝葉和接生羊羔來逃避問題。眼前的小女孩,正需要自己的幫助。她就蹲在那裡,像朵紅玫瑰一樣鮮艷、奪目,讓老沙無法忽視。
老沙走到小雪面前,輕輕蹲下,問道:「孩子,你一定要去找媽媽嗎?」
小雪堅定地點點頭:「爺爺,您不用為難,放我自己走就行。」
「你自己走?一個人去北京?」
「我能一個人來草原,也能一個人去北京。」
老沙驚奇極了:「你知道怎麼走呀?」
「我沿著路往山下走,往南邊走,總能走到。」小雪認真地說。
「呵,真是孩子話!你來草原這一路上沒出事已經謝天謝地了。」老沙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繼續問道:「你確定那個義工承認是你媽媽了嗎?那時你才五歲吧?五歲的事你還記得?」
「我記得。「小雪用大人一樣成熟的口氣說著:」對您這麼大年紀的人來說,五歲的事也許很遙遠。但對於我來說,那不過是兩、三年前的事而已。」
老沙被小雪的氣場鎮得啞口無言。他不安地沉思著:一個孩子,沒有媽媽……他想起了從不回家的女兒、被逼無奈嫁給自己的妻子、醉死在河溝里的阿爸、消失在白災中的阿媽……他想起了溫順的羊、賓士的馬,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來到山頂瞭望站的那個夜晚……老沙驚奇地察覺到,在他飽經滄桑的胸膛下面,一顆屬於年輕人的心正砰砰跳動著。
他還有什麼可失去的?他還有什麼可害怕的?人生已到了這樣的暮年,可以去做的事為什麼還不去做?
「你一定要去找媽媽嗎?」
「嗯。」
老沙把雙手重重按在小雪肩頭,女兒袍子上的金線紋樣硌著他的掌心。老沙深吸一口氣,認真地望向小雪的眼睛,承諾道:「放心。我會帶你去找你的媽媽。」
小雪驚訝地抬起低垂的頭,水晶般清透的大眼睛里,瞬間,情緒流轉萬千。嘎的一聲,一隻草原雄鷹掠過兩人的頭頂,飛向遼闊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