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小雪和她的回憶（上）
草原的夜晚寂靜而安謐。藍絲絨般的天幕低垂，一彎明凈的月牙投下光華，一道璀璨的銀河交相輝映，彷彿伸手便可觸及。天幕之下，清亮的湖水伴著月色和星光輕輕蕩漾，原野上的新生的青草隨風起舞，山間的白樺樹葉窸窸窣窣地哼著搖籃曲，花園裡的花朵都垂頭睡著了。只有園后的小屋裡，一雙大眼睛還在努力圓睜，不肯睡去。
炕上傳來老沙規律的呼嚕聲。一整天，老人都蹲在屋子一角，用舊木板搭出了一張小床，他累壞了。小雪現在就躺在這張小床上，不斷掐著胳膊內側的皮膚，以驅散潮水般襲來的陣陣困意。她是第一次來到福利院外的世界，這裡是媽媽所在的世界，也是有許多壞人的世界。雖然老爺爺看起來人很好，但好壞不是寫在臉上的。也許在自己睡著之後，他就會來挖掉她的眼睛，打斷她的腿，逼著她上街去乞討要錢。類似的故事，福利院里的阿姨們已經給小雪講過無數遍了。
今天早上老爺爺端來那碗奇怪的疙瘩湯時，小雪似乎又回到了福利院。在沒有訪客的日子裡，他們的三餐都是煮得爛糊的蔬菜粥。粥做起來省事，喂無法獨立吃飯的孩子也方便。福利院里的孩子大多身有殘疾：安安是腦癱兒，總是翻著白眼流著口水躺在床上。阿樂天生缺了只胳膊，老是動不動就發出刺耳的尖叫。還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小亮哥，他腦子不太好，見到小雪就踢她掐她。阿姨們整日忙著給孩子們換洗被褥，洗澡喂飯，但空氣里還是有股揮散不去的怪味兒。一旦有人來福利院獻愛心，阿姨們就會惡狠狠地一再警告孩子們要注意禮貌，將他們打扮一番后推去餐廳。小雪會被各種大哥哥大姐姐們圍著，一遍遍問著「你在這裡快樂嗎？」「想不想自己爸媽？」這類讓她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
像小雪這樣健康的孩子，其實很容易被人領養。去年有一對很和善的夫婦，想帶她回家。但小雪堅持要等媽媽回來。她在那對夫婦面前又哭又鬧，躺在地上打滾。院長奶奶氣得直哭，結結實實地打了小雪一頓，還罰她三天不吃晚飯。那以後，領養小雪的人就漸漸少了。小雪開心極了，她努力扮好姐姐的角色，照顧那些新來的小豆丁，拉直他們弄皺的新衣服，擦乾他們的鼻涕，讓他們乖乖排好隊，等待著好心人來獻愛心。
獻愛心的好心人里，有些會留在福利院里做義工。他們大多體驗過一、兩個月的志願生活，就不會再來了。只有媽媽是例外，她來了很多次，持續了快一年。
媽媽曾經多喜歡小雪呀！她說話總是輕聲細語，身上香香的，笑起來眼睛亮晶晶。除了把自己從福利院門口撿回來的院長奶奶，媽媽就是世界上對小雪最好的人。
小雪第一次見到媽媽，是在福利院的花壇邊，那時她還不到五歲，很少說話，也不怎麼會笑。別的小朋友笑鬧著跳皮筋、丟沙包、玩彈球，她只喜歡一個人蹲在花壇邊。花壇里，牽牛花吹著小喇叭，憋得臉都漲紫了；茉莉花蕾像顆顆芬芳的小珍珠；一串紅的花蜜甜滋滋的，鳳仙花可以把指甲染得紅彤彤。最有趣的是蟲子們——蝴蝶、蜜蜂、蜻蜓、螞蚱……花壇真是個生機盎然的小世界，引得小雪在旁邊一看就是大半天。當時小雪特別想捉只蛐蛐養在宿舍里，為此她留意別人不要的玻璃罐頭瓶。但那天，小雪午睡后從床上爬下來，小腿不經意被劃破了。她定睛細瞧，床上鋪的舊涼席邊緣已經破損，竹條張牙舞爪地露了出來。小雪突發奇想，自己可以試著用竹條編個籠子來養蛐蛐，比玻璃瓶還要輕便漂亮。
說干就干，正當小雪專註地坐在床沿，一根一根地抽涼席里的竹條時，一個身材魁梧的阿姨走了進來，不由分說，指著罵她是「敗家玩意兒」。小雪滿心委屈，席子本就是破的，她只是想有一個能夠時刻陪伴自己的小夥伴而已。她沒有分辯，含淚一口氣跑出宿舍，跑到了花壇邊。花壇沒有滿臉橫肉的阿姨，只有安靜的植物和沉默的蟲子，是她精神的庇護所。
花壇里，螞蟻大軍正烏壓壓地攀爬著一顆桃核，夾取上面殘留的果肉，運往洞中做存糧。小雪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些小生命，就算如此脆弱，也在儘力好好活著。它們如此翻山越嶺地搬運食物，不亞於人類歷史上那些可歌可泣的遷徙或征途。花壇里，草叢裡，這樣的壯舉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卻難以為人所知。小雪想幫它們，便捉了一隻放在手心上，要將它運回洞口。但那隻螞蟻卻毫不領情，揮舞著嘴邊的大鉗子，夾了她一下。疼得小雪從地上跳起，正好撞進了一個站在自己身後，從沒見過的漂亮阿姨懷裡。也不知她什麼時候來的，竟然陪著自己看了好久的螞蟻。
阿姨將小雪摟在懷裡，捧著她的手，撫弄著手心的紅印，在小雪耳邊問：
「疼不疼呀？」 首發域名ｍ.bqge。org
小雪從未感受過那麼溫暖的懷抱，她立刻委屈地嚷道：
「疼！」
阿姨耐心地向小雪解釋：
「你把小螞蟻拿起來，它嚇壞了，才會用鉗子夾你。要是你突然被一個比你大很多的人拎了起來，是不是也會很害怕？」
小雪信服地點點頭。是啊，她一廂情願以為自己在幫助螞蟻，誰知好心辦了壞事。
阿姨見小雪承認了錯誤，就嘟起嘴巴，親了小紅印一口，眨眨眼問：
「還疼不疼了？」
果然，像是魔法一般，手立刻不疼了。小雪抬頭望向阿姨。那一瞬間，花壇消失了，福利院消失了，世上形形色色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眼前阿姨明亮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照進了小雪封閉的心，成了她銘刻在腦海里最早的一個記憶。雖然當時小雪還不知道這個阿姨就是自己的媽媽，但就是立刻喜歡上了她。
接下來的一年裡，媽媽每周末都來福利院看小雪。一到星期天，小雪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去水房刷好牙，洗好臉后，連飯也不想吃，就跑到福利院的灰漆大門前，等待媽媽出現。每次媽媽來，都會給小雪帶好多禮物。漂亮的衣服鞋子，還有新奇的零食和新鮮的玩具。
院長奶奶把撿到小雪的那天當作她的生日。從前的生日小雪都沒印象，她只知道自己的五歲生日就是就是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天。那天正好是星期日，媽媽帶來了大大的奶油蛋糕，和小雪一起吹蠟燭，許心愿，還送給小雪一本很厚的童話書做禮物。書里的字，小雪還不認識，但上面的圖畫實在太神奇了。每翻一頁，彩色的卡紙就會立了起來，像花朵一樣盛開。媽媽講，這本書是關於一個小王子的故事。他在太空中旅行，遇到了種種有意思人和事後，又回到了自己的星球上。媽媽說，等小雪上學了，就可以自己識字讀書，理解這個故事了。小雪一直等啊盼啊，上學的日子終於要來了，媽媽卻已不在身邊。
想到這，小雪的眼睛一陣酸痛，她抹了把眼淚，翻身轉向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