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告誡
沈煙沒想到這個少年真的就是懷玉,看到這裏的時候正在就接著自己是要跟著懷玉出去,還是繼續留在這大殿之中,就見到一身藍衣的沉玉從外麵走了進來。
“神女。”
“你今日來得有些晚了。”
沉玉微微一頓,而後道:“師門中有些要事處理,所以來得晚了些。”
明月坐在案幾之後,但手撐著頭側目看過來,看的沉玉的身形越發顯得僵硬了許多,才噗嗤一聲笑了:“我又沒有說你不能去做自己的事情,這般緊張做什麽?”
沉玉抿著唇沒有回應。
明月微微搖了搖頭,也不再繼續說別的。
一時之間,整個大殿都安靜下來。
沈煙在旁邊看著,不免也被這氣氛所影響顯得有些緊張起來。
明玉的手中重又拿起了那卷玉簡來,空出的右手輕輕敲擊著案幾,她問道:“你自尋個地方坐下吧,這般站著叫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虐待你呢。”
她說完了,自己先笑開了。
沈煙發現明月是很愛笑的,清淺的笑,狡黠的笑.……無論哪一種,都總是會給人一種包容萬物的溫柔之感。
這便是神明嗎?
她驀地記起來,曾經的滄溟雖然被外界傳的詭譎不定喜怒難辨,但那都是對陌生人而言的。他在醫治病患的時候,在長生麵前的時候,也是如明月這般,也會帶給人溫柔而包容的感覺。
若是沒有發生明月被人類背叛的事情,或許.……
在沈煙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時,身邊的場景又一次變了。
這一次是在燈火通明的廣場之上,下方跪著一大片的人,為首的,是個左邊鬢角生出了一縷灰白頭發的老者。
老者拜伏在地麵,語氣恭敬的向明月道:“神女殿下,如今妖族雖然遠走極北冰原,但是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卷土重來。懇請殿下相助,徹底消滅妖族。”
明月坐在前方,低眉看著下方烏壓壓跪著的這些人,抿唇沉默了片刻才道:“妖族大敗,自願退居極北冰原。人類已經是這片大陸的主人了,何至於趕盡殺絕?”
“而且……”她從座位上下來,走到了老者的身前,雖然是在平靜的低眉看著他,卻無端端的仿佛能夠洞穿人心,看到別人心底掩藏的真正的目的。
老者的額角因為她的停頓而開始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嘴唇翕動著想要開口解釋,卻始終發不出聲音來。
“這世間萬物,皆逃脫不了平衡二字。我當初願意降世相助人族,便是因為妖族不仁,肆意殘害人類,平衡將要被打破……而今你們人族也有了修行之法,擁有了可以保護自己的力量,便是妖族卷土重來也不須得太擔心。今夜的話,我全當沒有聽到過,以後也不希望再聽到。”
“是。多謝神女殿下提點。”老者俯身應下,接著這樣的動作掩去了眼中的不甘與怨憤。
明月轉身過去,重新坐回了原位,再次開口問道:“你們可還有其他的事情?”
老者道:“今夜使我等打擾殿下了,如今並無他事,便先行告辭。”
跪在地上的人們俯身以額觸地,行了這片名為彼岸的大陸上的至高之禮。而後,方才起身後退,有條不紊的離開了此間廣場。
沈煙在旁邊完完整整的看到了這一切的變化,想要提醒明月這些人並不是表麵上這麽恭敬,卻開不了口。
有什麽力量在阻止她的同時,也讓明月他們無法知道她的存在。
夜色更深,風聲在颯颯的響起。
懷玉拿了綴著一圈毛領子的鬥篷過來,披在了明月的身上道:“殿下,夜裏寒冷,還是進屋去吧。”
明月一手搭在椅子上身子後靠並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另一隻手撚了撚鬥篷之上軟軟的白毛問道:“沉玉如今在何處做什麽?”
懷玉看上去對沉玉的意見極大,聞言冷哼了一聲:“他自然是在八極洞中淬煉白藜劍了。”
明月垂下了眼眸,沉默了片刻才道:“沒想到神界之中都難尋到白藜劍的宿主,這人間界居然找到了。”
懷玉有些著急的問道:“殿下,就當真什麽也不做任由他們.……”
明月打斷了他的話,輕輕的笑道:“我先前不是和你說了嗎?我自有分寸。懷玉,你不要太擔心了。”
懷玉見自己勸不動,便也隻能歎息一聲,沒有再說下去了。
他們交談的聲音在漸漸的變淡,跳動的燭火也在慢慢的變模糊。
沈煙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又該發生變化了。
這一念未必,果然就見到身邊的一草一木仿佛突然溶化了一樣,倏然間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
漫天的飛雪混合著呼嘯的風聲,這裏的場景是十分熟悉的地方。
姑灌山。
明月單手捂著心口處,鮮紅的血液從她的指縫之中流出來,掉下去的時候卻還沒有沾到地麵便已經消失無蹤。而與此同時,風雪之聲更勝。
這不是自然形成的風雪,而是……靈力形成的風吹雪。
沈煙眼睜睜的看著明月的血化作了靈力融入空中,不免有些震撼。原來,姑灌山較之他處更為濃鬱的靈力,竟然是這樣來的嗎?
她向明月那邊靠近了些,撿到了對方的臉上難得隻餘一片冰寒之色,沒有了素日裏的溫柔,此刻更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曾在夜下的廣場中祈求明月相助人類殺盡妖族的老者連帶著其他所有人都跪在了雪地之中,一個個麵色灰白帶著恐懼和忐忑。
“此事乃是我一手策劃.……冒犯了神女殿下,請殿下降罪。”
老者一邊說,一邊重重的在地上磕著頭明明是有厚厚的一層積雪隔著,卻也已經將額頭磕破,浸出了血來。而他身後的那些看上去年紀比較大的人也開始不斷地磕頭認錯,卻是將所有的罪責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企圖讓明月放過那些年輕的弟子們。
一道劍光從天邊飛來,落到地上便成了懷玉。他上前去扶住了明月,有些著急的問道:“殿下,你怎麽癢了?”問話的同時,也抬手附上了明月捂著傷口的那隻手。
兩隻手相疊,浮現出了淺紫色的光華。那一滴滴掉落的血終於不再掉下,明月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
等到明月的傷完全好了之後,懷玉才冷眼看向了老者那一行人,道:“既然如此,那麽諸位便自裁謝罪吧。”
明月閉了閉眼沒有說話,那些磕頭認罪的人便是一僵,既然幻出長劍一個個自刎於劍下。
打頭的老者在臨終前有些艱難的說道:“殿下,還請殿下莫要怪罪他人……”
姑灌山上的風雪似乎停了下來。
但是天氣還是陰沉沉的,叫人覺得壓抑。
那些年輕的修行者們看著死去的長輩們,眼中帶著悲痛和麻木之色。
沉玉到時見到這一切,仰頭閉了閉眼睛,而後向明月問道:“長老們以下犯上,對神女不敬,此番結果皆是咎由自取。但如今也已經以死謝罪了。神女寬容,請讓我等能將諸位長輩們的屍身送去入葬……”
“去吧。”沒有等他說完,明月便點了點頭。在他們著手行動的時候,又道:“人類的修行者中,玄境及其之上的,不日我會開辟仙界,送你們前往那裏。這人間界終究無法讓你們這麽多修為強大的修行者長久停駐的。”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是一頓,下意識的看向了沉玉。
沉玉抿了抿唇,俄而道:“但憑神女安排。”
姑灌山的事情了結之後,明月重回到了王宮之中過起了和往日一般無二的生活。
懷玉還有些憤憤不平:“那些人如此冒犯殿下,殿下難道就這麽輕易的放下了嗎?”
明月在案幾前排著玉簡,聞言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而後笑道:“你覺得他們先前請我助他們滅盡妖族,就真的是為了將妖族都殺光嗎?”
懷玉一愣:“難道不是嗎?被妖族奴隸了這麽久,哪怕如今強大起來了,骨子裏卻也還是留著人類無法戰勝妖怪的念頭,所以他們就想要借殿下之手永絕後患。”
明月撚著絲線將玉簡一片一片的穿好,聞言道:“他們這般請求……不過是為了試探我的態度。”
“試探?”
“不錯。”玉簡已經穿好了,但是明月卻並沒有將它放開,而是不知道看著哪裏目光有些悠遠。“我先前以為他們是不想屈於人下,但是後來才明白過來,他們真正害怕的,是我會轉而去幫助妖族來攻擊人類。”
懷玉道:“可笑。若是殿下當真會幫助妖族,又何苦多此一舉先幫助人類取勝!”
明月低了頭,道:“你是這麽想的,但是人類不這麽想。他們隻知道我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出現了……但若是妖族也出現了當初人族的處境,可不敢保證我會不會轉而相助妖族。”
懷玉的臉上還有憤憤之色,但是卻沒有再說下去。
明月轉了話題問道:“我先前交代給你的事情,準備的如何了?”
懷玉點了點頭道:“都準備好了。隻是,要創造一個能夠容納那麽多玄境以上修行者的世界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殿下你何必為他們做這麽多?反正這些人類又不領情,幫他們敗了妖族之後我們就該回神界去了才對。”
明月收起了穿好的玉簡放到一邊,側了側頭道:“這是我答應沉玉的事情。答應過的事情,總要做到才好。”
“果然又是因為他。”懷玉並不意外,明月對沉玉的特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是恕我直言,殿下若是喜歡那個人類小子的話,滄溟殿下一定不會同意的。”
明月有些不解:“我喜歡他,關哥哥什麽事?”
懷玉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道:“神族公主的伴侶,不能是個短命鬼。”
聞言,不說明月噗嗤一聲笑了,連在旁邊默默看著的沈煙都有些忍俊不禁。
懷玉卻沒覺得自己說的哪裏好笑,依然一本正經的解釋道:“到時候滄溟殿下肯定會這樣說的。”
明月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是喜歡沉玉,但並沒有打算讓他做我的伴侶。雖然沉玉是個悶葫蘆,但是比起那些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人要好多了.……”她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懷玉沒有打擾她,隻是在旁邊站著。
許久之後,明月回過神來道:“姑灌山上得我之血孕育了大量的靈氣,就以那裏作為仙界的界基吧。”
仙,是那些實力強大到可以引動自然變化的程度的修行者的稱呼。人們認為這樣的能力已經是神的手段了,但是有真正的神明存在也不能以神呼之,便稱其為仙人。明月為這些修行者開辟的新世界,便是仙界。
神明的力量遠遠超於人類能夠想象的地步,而創世,乃是神明特有的能力。但是實力的高低,影響了神明創世所能達到的程度。比如明月現在就做不到無中生有。要承載那麽多的修為強大的仙人的世界,哪怕後麵可以經過規則的演化自行運轉,但是在初期卻也還是要借助界基才能安穩運行。
明月所選擇的界基,便是染過她的神血的姑灌山。同時,這裏也是與極北冰原相交的第一道屏障,就算人類擔憂的妖族會卷土重來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屆時仙界也可以第一時間派遣人來支援。
縱然如今人類的所作所為實在叫人失望,明月也總是還記得,最初吸引了自己的就是人類不放棄不拋棄團結一致的善良品質,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還是在考慮著人類的安危。
沈煙是看著明月以一己之力開辟了仙界出來的,也聽到了她與懷玉講起仙界界基放在姑灌山的益處。想到了帝女陵中所聞見的神女最後被人類封印,甚至稱其為魔就覺得有些揪心。
可是,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因為什麽呈現在了自己的麵前尚且不知,她卻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情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
眼前的場景最後定格在玄境以上的修行者通過姑灌山的通道前往仙界的時候,沈煙分明看到了與沉玉站在一起的中年男人在仙界大門關上時,和最後一個步入仙界的修行者兩相對視,各自點了點頭的場麵。
沈煙隻覺得眼前驀然一黑,而後有一盞微光亮起來。
那時一支蠟燭在幽幽的燃燒著。
黑暗中,站著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在仙界大門關上時,被沈煙注意到的中年男人,另一個,則是沉玉。
“師父,當真要這麽做嗎?”
沉玉一貫平靜淡然的聲音此刻有些顫抖,也帶著幾分沙啞。
而被他稱作師父的中年男人道:“沉玉,這是為了整個人族。”
“是嗎?”沉玉這麽問著,忽然帶了幾分諷刺的問道:“究竟是為了整個人族,還是為了你們自己?”
啪——
響亮的巴掌聲響過,這滿室之中在此彌漫起了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之後,才聽見師父說道:“沉玉,神明若是願意將自己真正的名字交予另外一人,那就代表著他願意將自己的神力分與另外一人。人族之中修為強大的修行者都已經去了仙界,我們也隻有如此,才能得到力量守護這裏所有的人類。否則,妖族重來之時……你願意再見到當初那樣的場景嗎?”
若是願意的話,又何必在四皇起兵之時加入?
修行路苦,但最初的時候,哪一個不是為了獲得能夠與妖族對抗的力量才踏入修行之道的?
但是現在……都變了。
沉玉閉了閉眼,在許久之後艱難的說出了一個好字。
他們皆不知曉,在他們談話完畢之後,一隻小的飛蛾從暗處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