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生別離

  靜養了幾日,待終於能下床走動了,我便急不可待地去到永華殿。


  這一整件懷孕、墮胎的鬧劇,皆因合德與我姐妹爭寵所致,除開枉死的曹氏,班婕妤便是最大的受害者。對於她,我是既欣慰又愧疚,欣慰的是,我終究沒有錯看她,依舊是那麽聖潔、高貴、不染塵埃,愧疚的是,她無端受到牽連,而我,卻救不了她!


  轎輦停下,我疾步進了永華殿,看守殿門的羽林騎見是我,也不敢多加阻攔。


  主殿內,隻見班婕妤神色憔悴,滿目落寞地獨自坐在椅子上,旁邊也沒個侍從,哪裏還有半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蒙塵的珍珠也終會被掩去光華。


  無比心疼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姐姐,你沒事吧?”


  她抬頭看我,眼神沒了昔日的光彩,空洞的很,木訥地說道:“你來了。”


  “姐姐,對不起!害你受委屈了!”我不無動容地說著。


  班婕妤隻苦笑兩聲,說道:“他們都說,妹妹你懷了龍裔,姐姐真替你高興,終於熬出了頭。可是他們還說,是我指使曹經娥害你,龍裔不保還險些丟命,皇上氣惱,直言要我陪葬。”


  我忙上前擁住她,落下淚來,“姐姐別說了,別說了!他們都是騙你的,皇上不會殺你!”


  她扶著我雙肩,拉開一段距離,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道:“飛燕,你相信我嗎?”


  我堅定地點點頭,道:“信!我相信姐姐!就算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我也相信你絕不會害我!”


  班婕妤仰天長嘯,複又說道:“好,好啊,總算沒有辜負我們姐妹一場!”笑過後又急轉悲傷,無不淒涼道:“可是皇上卻不相信我,我最愛的人他不相信我!”


  “好了好了,快別難過了。”我輕輕地撫著她的肩,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你知道嗎?他現在是連見都不想見我一麵了,派出去通傳的人一撥接一撥,都被他喝斥出去,他恨不得讓我去死!”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皇上隻是被人蒙蔽了雙眼,這事都是我那不爭氣的妹妹合德引起的,姐姐你等著,我這就去找皇上,求他放了你!”從未見班婕妤如此傷心欲絕過,我疾步向外走去,今日就算豁上性命,也要救她出來。我不能失了妹妹,更不能對不起班婕妤!她如此高貴聖潔,實在不能蒙受如此不白之冤!

  身後卻傳來茶盞碎裂的聲音,我忙回身看去,隻見她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片,毅然決然地抵在自己咽喉處,冷聲道:“你若還念我們姐妹之情,就不要求他!我寧願死,也要體體麵麵!”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眼見她纖白的脖頸上已經有一絲血痕,隻得連連安撫道:“好好好,我不去,我不去!姐姐你可不要做傻事,快放下那利器!”


  她依舊沒有放鬆手腕,眼神空洞,幽幽地說著:“我不恨合德,這件事雖由她而起,但我倒要謝謝她讓我看清了皇上的心,他已然對我無半分情誼了。”


  聽著她痛心的話,我也跟著一陣酸楚,“姐姐萬要放寬心,宮中數十載的日子咱們還要倚仗著皇上過活不是?”


  “我原想著,不管他有多少女人,隻要內心還有一方淨土是屬於我的,時常想起,也就夠了。如今看來,先前幾年的光景怕是白付了。再呆在一個心中無我半分位置的男人身邊,也毫無意義了。”


  聽著這話,我不由地一個冷戰,難道她還有尋短見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姐姐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明日便去求了太後娘娘,從此伴著她老人家吃齋念佛,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見她一臉的決絕,我心知已勸不了她,歎息地道:“姐姐,你的賢良淑德,後人自有公論,定會名垂青史的!”


  班婕妤隻不甚在意地笑笑,“那有如何,得不到丈夫的愛,這是身為女人最大的悲哀!”


  我無比震驚地看著她,是啊,縱觀班婕妤的一生,出身高貴,幼年顯才情,韶華侍君側,恩寵了好幾年,雖說曆史對她讚譽有加,到頭來,也隻是個可憐的女人,讓人唏噓不已。


  ……


  抬頭望著院中翩翩落下的紅色楓葉,似泣血的殘陽一般,讓人心驚。


  “娘娘,回屋吧,您已經站了一個時辰了,秋風陰冷,仔細著了涼。”粟順常拿過一條雲錦大氅,小心地披在我肩上。


  輕手托起一片紅葉,喃喃道:“最美的光景卻是在一片血色中,真讓人惋惜。”


  粟順常輕聲歎了口氣,道:“娘娘,您最近是越發悲天憫人了,如此消沉,對身體可不好啊。”


  我苦苦一笑,“不是悲天憫人,是悲我自己,這昭陽殿是越發冷然無生氣了,從前,班姐姐還常來,如今,連她都不來了。”


  “娘娘,凡事看開些,好歹,您還有皇上的寵愛。”


  皇上?如今會踏足我這昭陽殿的也隻有他了吧。隻是自許後複位,他能來的日子,也越發少了。


  收回視線,望向粟順常,握上她的手,輕聲道:“粟順常,發生了這許多事,我已打定主意求了皇上讓你出宮,尋找自己的幸福,諸葛太常還一直在等著你,實不該讓你陪著我蹉跎歲月。”


  粟順常眼中閃著光亮,嘴裏還是堅定地說著:“許後複位,合德娘娘又懷著私心,娘娘您如今四麵楚歌,奴婢不能在此時離開您哪!”


  我搖搖頭,道:“你錯了,如今正是最好的時機,許氏一族剛有轉機,暫不敢輕舉妄動,我們還有喘息的機會,再過些時日,宮中恐怕要有浩劫,倒是再想把你送走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娘娘……”


  我輕輕一笑,“諸葛太常等了你二十年,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再讓他苦等,你舍得,我都不忍心了。”


  “這……”粟順常依舊猶豫著,希望就在眼前,豈有不動心的,倒是難為了她對我的一片赤膽忠心。


  “我常說憐冬頗有你的風範,沉穩內斂又睿智果敢,有她在,你無須擔心我。何況,就如你所言,宮中有浩劫,現如今,能走一個便是一個吧。粟順常,我希望,你能幸福!”若是可能可以的話,我何曾不想早早離了這是非之地?

  “娘娘!”她失聲說著,就勢跪了下來。


  “快起來,你我之間何須如此。”我急忙將她扶起。早已視她為親人,還有“春夏秋冬”和“李安順意”,宮廷險惡,也必須盡早替她們籌謀著出路才是。


  尋了個機會,眼瞅著漢成帝心氣神兒不錯的樣子,便將粟順常與諸葛太常的事細細說與他聽了。


  漢成帝也是個性情中人,聽聞後對他們癡纏愛戀大為感動,當下便表示願意成全。


  “隻是,粟順常畢竟是頂著先帝秀女的身份入的宮,雖未侍寢過,但也不是一般的宮女,適齡不能放出去,按祖製隻能老死宮中。”漢成帝深鎖著眉頭,沉吟著。


  這倒真是個棘手的問題,皇家最重禮儀和祖製,斷不會因為一介宮女廢了規矩的。心中泛起不小的擔憂,“皇上,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漢成帝輕搖著頭,道:“一來,祖製在前,別說太後和文武百官不答應,就是對宮裏其他如粟順常一般境況的家人子也是極不公平的;二來,諸葛太常畢竟是朝廷命官,又是掌管禮儀法典,他家的正室夫人也是需一一記錄官案的,以備驗查,以粟順常的身份,多有不便。”


  我無力地癱坐下來,頹然道:“那可怎麽辦?二十多年的眷侶啊。”若不是王權大過天,他們何至如此辛苦!這深宮高牆已經葬送了她的青春,難道真要連她的生命也一並葬送於此嗎?


  忽而想到什麽,急切對漢成帝道:“皇上說官員的正室夫人需記錄在案,那麽妾室呢?是否就不需如此了?”


  “這是自然,妾室是沒有這個資格的。雖說諸葛太常尚未娶親,定不會委屈了粟順常,然她還是無法名正言順出宮的。”漢成帝歎氣道,他雖貴為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得了主的。


  猛然跪倒在他麵前,正色道:“此事還是有法可想,求皇上一定要幫他們!”


  漢成帝見我如此,忙雙手扶起,道:“飛燕快起來,有什麽主意說來,朕答應你便是。”


  我緩緩抬頭對上他的眸,沉聲吐出兩個字,“詐屍。”


  漢成帝先是一愣,眼神猶豫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翌日傍晚時分,粟順常暴斃身亡。因是一殿掌事,皇上特準屍身送出宮外本家安葬。


  成日無所事事的宮嬪們實在是閑的快起黴,連誰的院裏死了個人都紛紛忍不住派人出來打探,收集茶餘飯後的談資。


  送走了粟順常的遺體,早早便吩咐小順子他們關上殿門,杜絕一切閑雜人等。卻不想,合德這個時候過來了,堅持不懈地敲開了昭陽殿的大門。


  “你來幹什麽?”我沒好氣地開口,想到我那可憐的孩子,依舊恨地身子直打顫。


  合德倒不甚在意我的冷言冷語,語帶關切道:“姐姐,你宮裏好端端沒了個人,我這做妹妹的不該來關心關心嗎?雖說這粟順常是奴才,可跟隨姐姐也有些時日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她這突然走了,我這外人心裏也不是滋味啊,更何況姐姐呢,指不定如何傷心呢。我便來瞧瞧,看看有什麽能幫上姐姐的?”


  若是放在從前,還真要被她柔弱無害的模樣騙了去。可如今,我斷不會再上了她的當!

  我並不出聲回應,宮人們也一個個低垂著頭,表情漠然。合德也不惱,優雅地轉了個身,挨個朝惜春她們瞅了去,不無諷刺道:“這奴才到底是奴才,也沒個血性,到底是死了人呢,怎的連個哭喪的都沒有?粟順常日常苛待了你們?”


  畢竟是假死,誰能無故傷感得起來?叫人關了殿門也是不想叫人看出端倪。誰曾想合德這個事兒精,哪壺不開提哪壺!


  眼見惜春她們一個個麵兒上快崩不住了,我趕緊出聲,冷冷道:“這冰窖般的高牆大院,死了,可不比活著幸福多了嗎?既是好事,何來哭喪之禮?妹妹,你說呢?”隨即眼神含威掃了她一眼。


  合德明顯一愣,很快又恢複常態。雖隻是一瞬,也未能逃過我的雙目。


  “嗬嗬,姐姐的心可真是大呢,妹妹自愧不如。”


  “若是沒什麽事,妹妹還是先回吧,粟順常突然走了,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料理,就不陪著妹妹說話了。”


  逐客令都下了,合德再如何厚顏,此時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尷尬一笑,道:“那好吧,看來我今日來的不是時候,改日再來看姐姐。”說罷,狠狠地一甩廣袖,領著一大幫宮人轉身而去。


  惋秋見人群走遠,才撫了撫胸口,驚魂未定地說道:“娘娘,好險哪!差點穿幫!”


  我隻淡淡搖搖頭,道:“無妨,此事有皇上幫著瞞天過海,料想不會有什麽問題。行了,你們都去忙吧。”


  遣散了眾人,坐於榻上,端起茶盞,才發現我的手指也一陣陣止不住顫抖。粟順常,但願你在宮外真的能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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