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班婕妤
自嘉封為婕妤後,漢成帝便再未踏足過未央宮其他宮室,直叫六宮粉黛無顏色,趙氏一門獨恩寵。如太液池邊所遇那二人,暗下嫉恨妃嬪的不在少數,亦時有微詞傳入耳中,但都未敢有明目表露的。隻是,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心裏總歸是惴惴不安的。
倒是宮外的陽阿公主,送來的書信越發頻繁,字裏行間皆是與有榮焉,溢美之辭不於言表。又旁敲側擊地說使我一鼓作氣,再攀高位。
早已厭倦她的唯利是圖陰險狡詐,我既已入宮門,又豈願輕易再受控於她?便十封書信有九封是杳無回音的,直氣得陽阿再修書說要將合德送入宮與我相伴,言辭中的威脅之意當真叫人憤懣!
且說這日午後,小意子呈上一封書信,嘟囔了兩聲“奇了,竟是個侍衛送來的,生得倒俊逸非凡,就是性子冷了些”。
起初以為又是陽阿老調重彈的話,心裏不勝其煩。
隻是接過信箋,卻是發覺包裹得十分精細,不是她平日的作風。用錦布包了一層又一層,最裏內是一塊純白絹布,上寫著四個小字:“殿外一敘”。
隻一眼,我的一顆心便驟然提到嗓子眼,是巨君的字!他竟如此大膽送信入後宮!
急忙合了絹布,緊攥在手,問道:“送信的人在哪?!”
“還在殿外候著呢。奴才也奇怪了,這人送完信,還遲遲不肯走……”
未等他說完,我便本能反應地疾步向外走。此刻的心情是既緊張又歡喜的,郊外一別,數月不見,知道近在咫尺,越發想立刻飛奔到他麵前,看看他是瘦了還是胖了,親自關切他過得好不好!隻一牆之隔我便能見到他了!
到底我也不是個豁達之人,原以為心中的傷口早已結痂,我與他已成過去式,可誰曾想,隻輕輕觸碰,傷口依舊會如決堤般血流如注。
粟順常發覺我異常,立刻跟了出來。
還未出院門,便被她死死拉住,“娘娘三思啊!您已經是皇上的妃子了!被人看見,隻有死路一條啊!”
驀然停下腳步,看向神色凝重的粟順常,她是知曉我宮外的往事,聰敏如她,也定是了然我此刻意欲何為了。
深吸了口氣,我怎的糊塗了,如今的昭陽殿恩寵最盛,暗處指不定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我這一去,被人知曉,不光自己性命難保,巨君和滿殿宮人也要遭殃!
默默轉身回走,頹然道:“粟順常,勞你跟外頭的送信人知會一聲,再不用來了。”此事也唯有叫她去,才能讓巨君死心。
木然地坐於榻上,好一會,心緒才平靜下來。自打我入宮,便注定與巨君再無可能,現下身上背負的又加上了昭陽殿的眾人,更需謹細著,方才幸好有粟順常在,才不至犯下大錯!
半響,粟順常折回,輕推門進來,恭順道:“主子,事已辦妥了。”
“可還順利嗎?”我知道依巨君的性子,不會輕言放棄,粟順常定是費了好一番唇舌。
“可巧了,趕上班婕妤到訪,他並未多加逗留。”
驚得手指微顫,太險了!若是方才我行我素,這會不就叫人抓了現行了嗎?又瞅了眼淡然如水的粟順常,對她也是好生佩服。
心下亦十分訝異,我入宮時日雖不長,倒幾次三番地聽到“班婕妤”這個名字,心中也對這個傳奇的女子十分好奇。
隻是我與她素未謀麵更談不上交集,何故突然造訪?莫不是也與我的近日的盛寵有關?但傳聞中的班婕妤不至是那般爭風吃醋的俗物才對啊。
帶著狐疑,忙吩咐道:“你且出去好生招待著,我即刻就來。”
粟順常告退後,我稍作勻麵整理,掩去了愁容,試著擠出一抹笑,便婉轉出了內室。
正殿內,但見一位年輕女子側身坐於客位優雅地喝著茶。她一身鵝黃色簡約宮裝,高梳流雲髻,隻斜斜地插著幾隻瓔珞珠釵。雖不是盛裝,但與生俱來的高貴由內而外散發,又自帶著一股與世無爭的味道。
在這未央宮中,這麽多女人的地方,我倒是頭一次見著如此清麗脫俗的,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卻又不忍褻瀆了這份恬靜淡遠。
微笑地走進,終是看清了麵容,竟是前幾日淩雲亭中相遇的仙子!原來她便是班婕妤!麵上略一凝滯,又想著也隻有她才襯得起“仙子”二字吧,倒不叫人失落。轉瞬溫婉施禮道:“飛燕見過班婕妤,班婕妤萬福萬安。”
班婕妤抬頭,站起身,笑著開口:“趙婕妤無須多禮,你我位分相當,本就是一樣的人。況且你那日在亭台將我從蛇口救下之恩還未報答呢。”說著,便伸手扶起我。
各自讓了坐,我亦含笑道:“危難關頭,伸手援助是應該的,請不必掛懷。倒是飛燕入宮不久,班婕妤的大名卻早已如雷貫耳,飛燕仰慕已久,早該是我到您的永華殿拜訪,隻是一直未有合適機會,還望班婕妤見諒。”
她嬌俏一笑,“趙婕妤又何嚐不是呢,美貌如斯,傾國傾城,也隻有你這樣的女子才能得到皇上的如此盛寵。”
她說得誠懇真摯,並未有半分嫉妒或不甘。想到近日謠言,又歎道:“班婕妤謬讚了,一切皆非我所願,實屬不得已啊。”
聰慧如班婕妤,隻一瞬便明了,道:“我一見你便覺分外親近,你我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了,稱呼你一聲妹妹會否冒失?”
“不會,當然不會,萬分榮幸!”我連連點頭,心裏又何嚐不是這麽想的。
她微微頷首,轉而神色一斂,凝重道:“妹妹既這般坦誠,姐姐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凡事不是你不想不願,就能使別人不想不怨的,尤其在這紛擾的後宮中,你終是跑不開也躲不掉的。”
我麵上的笑容也是一僵,問道:“姐姐可有何高見?”
她既與我敞開心扉,也不藏著掖著,直言:“曆來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也造就他不可能專一的性情,所有女人都眼巴巴著,皇帝卻隻有一個,若是恩寵不均,勢必惹人嫉恨,他日新人出現時,那可真是雲端到地獄的區別。妹妹可明白?”
想著她終究也是那三千女人中的一個,我猶豫道:“姐姐可也曾怪過飛燕?”
班婕妤輕笑出聲:“若不是你,也還有旁人,後宮那麽多女人,我是應付不來的。從我入宮那日便告誡自己,於恩寵一事,得失與否,命中皆有定數,若是計較太深,那這宮中寥寥數十年光景豈不是要更乏味了麽。”
“姐姐當真是豁達,飛燕受教了!”
她輕握著我的手,柔聲道:“我今日來,一則是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二則認個門戶,後宮眾人皆道我孤冷清高,隻是未遇到可心的知己。日後姐妹多多走動,這日子也有趣多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需提醒你,小心許皇後。”
微微點頭,一字不落地聽著。
原來是許皇後在班婕妤麵前搬弄是非,企圖挑撥離間,幸虧我倆相識,班婕妤又素來清冷高貴,不與她同流合汙。否則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她的手段不可謂不高。
今日一席話,讓我對這位傳奇美人又多了幾分好感,自此,我在這深宮高牆內,算是有了第一個朋友。也讓我堅信,隻要心存善念,老天也不會薄待了我。
入夜,漢成帝今日來得晚了些,終究還是過來昭陽殿了。
我斜臥在軟塌上有一搭沒一搭得看著一冊竹卷書,餘光瞥到他進了屋,也不起身迎候,隻教人以為我正在專心研讀書本。
漢成帝並不惱,微笑地走到我跟前坐下,輕輕地奪了去,端在手中觀看,道:“看什麽書這麽入神,仔細傷了眼睛。”
我一把搶回,冷淡道:“不過是些閑書罷了,皇上今日這麽晚怎麽還過來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似有倦意,一把將我摟在懷裏,下巴抵住我頭頂,舒服地歎息一聲,“一些政事耽擱了。再晚朕也得過來,否則豈不辜負了飛燕等我的一番心意,朕也睡不安穩。”
我一愣,難道我這麽晚沒睡是在等他,連我自己也不確定,這段時間他每日過來,我也似乎成了習慣。意識到這種可能,我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試圖掙脫出來,實在是不想與他如此親昵。
“您以後還是不要常來我昭陽殿了。”我終於掙脫出來,站起身,繞到梳妝台前坐下。
“是怨朕今日來得太晚嗎?好,朕向你賠罪。”他依舊笑著走到我身邊,雙手搭在我的肩上,望著銅鏡中的我一臉的冷然,語氣分明是討好的意味。
“您是帝王,臣妾受不起!”不敢與他對視,逃也似的又轉到床邊。
漢成帝這才意識到我不是在使小性子,他也知道我素來不是那無理取鬧的人。便輕握著我的手,正色道:“可是聽了外麵的風言風語?不用理會這些,有朕護著你,她們不敢拿你怎樣。”
微一挑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道:“皇上能像現在這樣愛護我一輩子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本忌憚他的寵愛,此刻卻像是在搖尾乞憐。
他聽聞我似嬌嗔的話,更加笑逐顏開,道:“好,朕護你一輩子!”
輕咬嘴唇,這可不是我要的結果,狠了狠心,說道:“這樣的話,皇上怕是對不少女人都說過吧,比如班婕妤,皇上可還記得她的音容笑貌?”
漢成帝微愣,麵上輕微的不悅,“好端端的,提這些做什麽!”
我轉過身麵向他,退開幾步盈盈一拜,道:“皇上,您的寵愛飛燕感激在心,但是,也讓飛燕如鯁在喉,無意成了眾矢之的。飛燕鬥膽請皇上雨露均沾,恩施眾人,給飛燕一條活路!”
漢成帝見我泫然欲泣的嬌柔模樣,也不忍心斥責,雙手扶起我拉進懷中,便道:“將你置於這紛雜的後宮,是朕自私。快別傷心了,朕會好好思量你的話!”
我靜默地點點頭,不再推開他。
自那晚後,漢成帝便不隻留宿昭陽殿了,各宮各院都時常能見到他朱紅色的禦駕。
同時,宮中的謠言卻沒有平息,另一種聲音出現,眾人都在猜測,莫不是昭陽殿的那位失寵了,如此速度也叫人扼腕歎息,真猶如曇花一現呢。
幸災樂禍總好過伺機報複,對這些謠言,我也便一笑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