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良人
我目前所棲身的是陽阿公主府,位於長安城北區,算是城裏的大戶。
陽阿公主是當今皇上漢成帝的堂姐,其父靖王在先帝時期身兼大將軍一職,戰功彪炳。故陽阿出嫁時被先帝榮封公主,親賜府邸,風光無限。
怎料她時運不濟,父親死後不久丈夫也死了,又無兄弟庇護,母家和夫家一應俱衰,在朝中無甚地位。她年輕守寡又未留子嗣,從此成了富貴閑人,便癡迷於聲色歌舞,府中更是豢養無數舞姬,我與妹妹合德便位列其中。
飛燕與合德的父親趙四,原是公主府的夥夫,後因患病無養家能力,便將兩個女兒送來公主府做了舞姬。這個時代的舞姬地位甚低,隻比妓稍稍高尚一點,但不用淪落風塵已然是萬幸。陽阿公主算是我們的恩人,讓我們這些貧苦女子在這紛亂世間有個安生立命之所。
由於樣貌、舞姿皆是上乘,公主對我尤為倚重,吃穿用度都與旁人不一般。
府中日夜歌舞升平,想來這也是她寂寞人生中唯一的一點樂趣。
公主對舞姬課業抓得甚緊,每隔半月,便要親自觀賞並檢驗舞姬們的舞蹈技藝。
今日便又是半月之期。
一早晨露未散,姑娘們就各自忙開了。
平常疏於練習的正閉門加緊訓練,臨時抱抱佛腳。而勤於練習的,則忙著采購胭脂水粉,精心一番妝扮,爭取在公主麵前更加出彩。
而我與合德,此刻正悠閑地坐在閣樓上喝茶。對於舞蹈,平日何止練習過千百遍,早已融會貫通,舉手投足皆是風韻。對於妝容,我始終相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況且,太過豔麗的妝扮容易將人的注意力從舞技上分散,反而得不償失。
正喝著茶,聊著家常,忽而聽到樓下院內一通噪雜和叫罵聲。合德便興奮地拉著我步出內室,走到木欄前看熱鬧。
隻見前院內,府中管家正指揮著家丁將一些陳舊的刀棍劍戟搬出院裏。有些兵器過於沉重,搬抬不動,被半拖拽著,鐵器與石板相擊,發出刺耳的噪音,惹來管家尖銳的苛責聲。
“小兔崽子!都給我仔細些,用點勁,抬高點!要是擾了公主的清靜,仔細揭了你們的皮!”
管家姓王,五六十歲了,是個身形瘦小但雙目精明的老頭,在公主府幹了大半輩子,免不得倚老賣老,家丁丫鬟們都怕他,有時對舞姬們也沒有好臉色,在府中隻見過他對公主一人恭敬有加。
輕蹙蛾眉,微微不悅,這老東西又在作威作福了。
我對這種狐假虎威的奴才向來沒有好印象,轉身拉著合德便要回內室。
合德卻不肯挪步,最喜歡湊些無謂的熱鬧,“再看看,再看看嘛。”
忽而她像是發現了有銀錢撿似的,語氣興奮地喊道:“姐姐,快來看呐!那不是王公子嘛!”
聽到她這話,我心裏一咯噔,立刻轉身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心中亦是雀躍,那可不就是王巨君,王公子麽。
他是我來這個異世後,除合德外,第一個讓我感到暖心的人。
半年前的一日,我與合德告假,將攢了幾個月的月錢送回郊外老家接濟一家老小。不料在途中遭遇到強盜,搶了錢不說,還欲行非禮,幸得一翩翩佳公子路過,將我們姐妹救了下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那人便是王巨君。
之後,我們便成了朋友,一來二去也熟絡了。
他,風度翩翩又正直熱心,從不因我們舞姬的身份而有所輕視。初次相見時,看我的眼神便與旁人不同,本就情竇初開的年紀,已然芳心暗許,隻礙於身份未有挑明。
不久,他便成了北軍的一員,負責長安城中北區治安。城中大戶都有看家護院的家丁,簡單兵器也是必不可少。每隔一月他便會隨上司執金吾大人到公主府檢查府中防禦兵器。
每次來的三五人都不盡相同,但他必在其中,這次也不例外。
“執金吾大人,聽了您的,我們府中還真找出一批陳舊的兵器,就勞煩大人您帶回去替換!”王管家陪著笑臉,點頭哈腰地說道。
“王管家客氣了,這是本官的職責所在,放任公主府隱患,便是本官失職了。”王巨君不卑不亢地說道。
“姐姐,你聽到了嗎?王公子現在是執金吾!他升官了!連王管家對他都要畢恭畢敬的!”合德興奮地說著,仿佛比真撿了銀錢還高興。
我靜靜佇立地看著他,長身玉立,精神耿耿,風姿冰冷,瓊佩珊珊,尤其一身執金吾的盔甲軍官服穿在他身上,比原先那北軍士兵服順眼多了。唇角勾起微笑,有些人,天生就有人上人的資本和風範。
像是心有靈犀,巨君的目光朝我掃來,四目相對,互道微笑,心中甜蜜各自化開。合德則更加興奮地猛力朝下揮著手。
含月殿,公主府的主殿。
舞姬們已經準備就緒,隻待公主一聲令下,躍躍欲試。
端坐主位的陽阿公主,依舊錦衣華服,精致妝扮,保養得宜,絲毫看不出已然快四十的年紀。她優雅地抿了口香茶,便擺擺手,示意司儀可以開始了。
得到示意的女司儀官,雙手連擊三掌,舞姬們便從後方魚貫上前,在殿前正中間擺好姿勢隊形。
“奏樂!”司儀官朗聲道。
編鍾和著玉磬的聲音便在殿內回響。
也是到了這古代後才用心關注起這些樂器,尤其是編鍾,清脆而不尖利,無鼓之渾厚,但輕靈而幽遠,聞其聲,總能在內心某個角落產生共鳴,音色甚美,聞者舒心。
伴隨著優美的旋律,我與眾舞姬輕拋長袖,翩翩起舞。
“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禦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戀,與月弄影。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本就以纖腰輕身為美的舞,我得天獨厚,又舞得靈動輕盈,節奏感極強,陽阿公主也是看得入迷了,尖細的長指甲跟著輕敲手邊茶案,打起了節拍。
一曲舞罷,公主很是滿意,對我點名誇讚:“果真是‘委蛇姌嫋,雲轉飄忽’,飛燕,你的舞技又精進不少!”
聽到公主的單獨誇讚,旁邊的舞姬眼中已有嫉妒之色。
我款步上前,盈盈一拜,“此舞名叫《踏歌》,是群舞,自是姐妹們配合得好才能出彩,公主麵前獻技,奴婢不敢獨自邀功,況且奴婢的舞技,全憑公主教養得好。”
見我進退得宜,公主很是欣慰地點點頭,正要再開口說些什麽,隻聽得窗外有擊掌聲。
公主蹙眉,不悅道:“是何人在外喧嘩?”
我拱手低眉退到一旁,小心地朝門口偷瞄,心中也納悶是誰敢如此放肆。
隻見王巨君移步殿前,立於門外,向陽阿公主行禮道:“公主息怒,是下官今日碰巧到貴府公幹,聽聞悅耳之聲,被吸引至此,見貴府舞姬的舞技如此精良,忍不住讚歎,驚擾了公主,還望見諒。”
公主一看,是王巨君,想來對這新上任的執金吾也並不陌生,思忖片刻,麵色緩和不少,“原來是王大人,請不必介懷,我家的舞姬能入了王大人的眼,倒是她們的福氣。王大人快請進來,喝杯茶!”
公主之邀,巨君豈能推辭,便被丫鬟讓進殿中,坐於副位。
“好了,今日的舞就到這裏,你們先下去吧。”司儀也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有外人在場,不等公主出聲,便將我等遣散。
我低頭退出時,經過巨君座旁,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噙著笑意,眼裏帶著探究和欣賞。一時亂了呼吸,逃也似得離開。
身後聽聞公主開口詢問:“令伯父王大司馬如何?身體可還好?”
“伯父一切安好,勞公主掛心。”巨君沉穩對答。
舞姬們腳步急促,之後的內容便再沒聽到。我隻知道了,原來巨君的伯父是當朝大司馬,名門望族,難怪連陽阿公主也要給他三分薄麵。隻是如此一來,我與巨君之間的鴻溝又拉大了,心中難免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