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十二章 朕也要死了麽?
鬆江,周士相上書朝廷,請太上皇朱由榔諡號為“應天推道敏毅恭儉經文緯武禮仁克孝匡皇帝”,悲痛欲絕的定武帝欽定朱由榔廟號為昭宗皇帝,又要南京城家家戶戶掛起白幃。
因太上皇屍骨無尋,葬禮如何安排實是愁死了內閣眾人,不得已,首輔郭之奇最後上奏擬為太上皇建衣冠陵,其他一切典製仍依祖製。定武帝準,然而,讓人意外的是,定武帝並沒有頒布任何征討吳三桂的旨意,而鬆江的周士相也沒有回南都主持朱由榔葬禮的意思,反而帶人去了杭州。
南方,朱由榔新喪;北方,愁雲亦籠罩在北.京城。
九月初,順治突然頒旨各省,要地方速征名醫來京城為貴妃董鄂診治。除此以外,順治又於宮中設壇並大赦天下,以此為愛妃祈福。然而,順治的所有努力都沒能讓他的愛妃病情好轉,反而日漸沉重。心傷之下的順治丟下了軍國大事,再次去了西山。在寺院和尚的陪同下,順治點燃了佛像前的長明燈,虔誠地擎著線香,仰頭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莊嚴的巨大的如來全身。順治在佛前許下了宏願,可是佛祖卻沒有回應他,宮中傳來了皇貴妃病危的消息。
董鄂病危的消息讓順治臉色大變,手中線香失手掉在地上,陪同的和尚們都是嚇了一跳,再看皇帝已經一言不發,轉身往殿外奔去了。為了早點趕回宮中,順治回宮這一路乃是狂奔,把侍衛們看得心都提了起來。道邊行人嚇得東逃西散,一路上雞飛狗跳,不知道撞倒踩傷了多少人。進城之後,順治又縱馬直奔大內。自從二百多年前大明永樂皇帝興建起這所舉世無雙的輝煌宮殿群以來,在重重金殿的黃瓦紅牆之間,還從來沒有人敢冒死牽馬從這裏過一過,而今暴烈的馬蹄聲卻在高高的宮牆間震響!
愛妃,你等等朕,等等朕!
順治耳邊隻有風聲,根本聽不見後麵侍衛們的呼喊聲。宮中的宮女和太監看到皇帝縱馬奔過來,嚇得都閃躲在一邊。到了董鄂寢宮外,順治飛身下馬,衝進殿中。順治看到了皇後,也看到了太後,但他停也不停,就衝向了董鄂的床邊。床上的董鄂臉白如處,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
“愛妃!”
順治嚎啕一聲,皇後將他拉住,哭泣道:“皇上,你來晚了,董鄂妹妹她……她已經.……”皇後說不下去,轉過臉痛哭失聲。
“不,不會的!”
順治猛的撲到床上,抱著董鄂發出“啊”的一聲慘痛叫喚。這聲哀號,仿佛有人在順治的心窩上捅了一刀,又象受傷的猛獸臨死的嗥叫。
“愛妃,你為何不等等朕,為何不等等朕!.……”
無比傷心的順治突然噴出一口鮮血,仰麵倒地。
“皇上!”
一眾嬪妃和太監們嚇得慌作一團,圍上去又是揉太陽穴,又是舒胸順氣,亂糟糟的沒了章法。唯有蘇麻喇姑還算沉著,她叫妃嬪們全都走開,讓太監把皇上小心地抬到中間的長坐榻上,吩咐速傳太醫。太後坐守在兒子身旁,一步也不離他。太醫很快趕到,宮妃們都聚在裏間靜悄悄地聽著,一個個都無比緊張。
見到皇上的樣子,太醫嚇慌了神,臉也黃了,手也哆嗦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順著脖子滾了下來。他戰戰兢兢地跪上前、低著頭,伸出三個手指按在皇帝的手腕上,竭力調平自己的呼吸,診脈片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低頭對太後道:“稟皇太後,皇上是急痛攻心,加以勞累過度,一時昏厥。待下官開一劑舒胸順氣、開竅鎮驚的涼藥,就會好的,請太後放心。”
太後舒了一口氣,裏屋的後妃們也都是一輕鬆,旋即又哭出了聲,剛才她們真被嚇壞了。
皇後看了眼昏迷的丈夫,對太後道:“母後,要不要送皇上回養心殿?”
太後失神的目光掠過皇後,搖了搖頭。
“可是,承乾宮裏這麽亂,董鄂妹妹的…還在裏麵放著,皇上躺在這裏,怕不合適…”皇後低頭小聲道。
“不,你不明白.……”
太後歎了一聲,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兒子。兒子對董鄂用情很重,一旦蘇醒,第一件事便會是要看董鄂,如果現在將他送走,隻怕他會瘋的。
太後不同意,皇後也不敢要人將丈夫送走,隻得不安的等著丈夫蘇醒。一個多時辰後,順治醒了,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然後一步步走向董鄂的寢室。嬪妃和宮女太監們都驚慌地望著順治,誰也不敢說一句話,因為順治臉上的表情實在冷得可怕。
床上的董鄂容顏如生,隻是比生時更安詳、更寧靜,嘴角似含一絲微笑,仿佛為最終獲得了解脫而慶幸。順治默默凝視著她,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然後跪下去,從她胸前拿起那雙冰涼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灑了幾滴熱淚。他又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原處,微笑地望著她,小聲道:“愛妃,等等我吧!”
順治竟是拔出短刀想要殉情,人們大驚失色,妃嬪中有人尖叫起來,太後和皇後都不顧身份地撲了上去。最靠近順治的吳良輔身手矯健,一下子就抓住了順治的手,又有兩個太監一左一右抱住順治,奪走了他手中的短刀,使順治自殺不得。
太後又驚又氣:“福臨,你想幹什麽!你昏頭了嗎!”
順治卻如瘋了般,不知哪來了一股驚人的力氣,左一推右一撞,掙開了兩個太監,又飛起一腳踢倒了身邊的吳良輔,大喊大叫道:“誰敢攔朕,朕叫他立地就死!朕不活了,朕就是不想活了!”
順治的眼睛象通紅的炭團,麵孔燒著了似的血紅。他甩開眾人,略一低頭,便猛力撞向牆壁。太監、宮女又一窩蜂地擁上去阻攔,裹著順治一起摔倒在地上。哭聲、喊聲、尖叫聲,亂得一塌糊塗,幾乎要掀了殿頂。
“叭!”
突然一聲響亮的聲音響徹在室中,眾人都是驚呆,順治也是愣住,因為他的額娘剛剛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額娘.……”
順治很委屈,他站在那裏捂著生疼的臉,一動也不敢動。
“你還是個皇帝嗎!為了一個女人,你就要去死嗎!你真要死,就把額娘也殺了吧!”
太後的身子氣得直哆嗦,看著兒子的目光是那麽的失望。
“兒子不敢!”
順治打了個冷顫,他清醒過來,下意識的在母後麵前跪了下來。蘇麻見太後氣得不行,忙搬來椅子,太後頹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順治見額娘這樣,心裏也是很難過。
皇後也上來跪在了順治一側,含淚對丈夫道:“董鄂妹妹臨終時再三說,妾妃將去,此乃定數,亦無所苦。唯獨不及酬答皇太後與陛下恩情於萬一,太後年將半百,為妾妃傷悼,妾妃雖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養太後,至死念念於懷,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傷太後之心!”
妃嬪們也紛紛環繞著太後和皇上、皇後跪下了。請求、哀告之聲充斥宮內,淚水滔滔不絕。她們懇求皇上體念太後和仙逝而去的皇貴妃的一片苦心,萬萬不可自尋短見。
順治沒有再鬧下去,他一個人去了偏殿,靜靜的呆在那裏。
這一夜,皇宮內院處處徹夜無眠,各宮燈光都亮到天明。順治不願離開承乾宮,太後和皇後怕出事,也隻好陪在這裏。妃嬪們回到自己宮中,一夜心驚膽戰,不知還會發生什麽意外。還好,順治再也沒有失態過。一連兩天,順治都沉浸在愛妃病逝的傷痛之中,以致於前方的軍情他都不願處置。索尼和蘇克薩哈他們知道皇帝現在心裏難過,便也不敢打擾主子,幾人合計著將事情先頂著。
第三天,妃嬪們按製都來到承乾殿,生了二阿哥福全的寧愨妃、生了三阿哥玄燁的佟妃、生了五阿哥常寧的淑惠妃、生了六阿哥奇綏的唐妃、還有貞妃、恪妃等都來了,她們圍著太後和皇後而坐,不管心裏願意不願意,她們都在不斷啜泣,小聲地追述著皇貴妃的許多好處。
順治進來後,後妃們都起立迎接。順治慢慢走到太後麵前,跪在她腳下,道:“兒不肖,驚擾母後,勞累母後,求母後恕兒之罪。但兒有一心願,望母後成全。”
太後見兒子總算是恢複了常態,心中欣慰,點頭道:“但凡合理合禮,皇兒隻管說就是。”
順治咬牙道:“兒要以皇後之禮為董鄂發喪。”
“什麽!”
殿中刹那間極其安靜,仿佛被順治這句話嚇住了。妃子們都低下頭,不敢看皇後的表情。皇後的臉則是通紅,淚水眼看就要奪眶而出,尷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來逃出宮去。太後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兒子,似乎擔心他神誌還不清醒。半晌,太後輕輕搖頭,道:“皇上,皇後明明在,董鄂是皇貴妃,而要待以皇後之禮,你說這妥當嗎?這與國家、宮廷體製全都不合,朝中眾臣必有異辭,紛爭不下,皇上何苦要這樣呢?”
順治淒然一笑,道:“兒今萬念俱灰,母後若不準兒所請,兒願削發披緇入山學佛,不再參預人間之事了!”
“皇上,你!”
太後心頭悲酸,又無比憤慨,她想怒斥兒子在說胡話,可看到兒子那痛苦的臉,卻又什麽也說不出。這時,皇後卻擦幹眼淚,向太後道:“母後,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賢孝和順,實在能代兒婦之職,兒婦本有心以皇後之位相讓,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後之禮喪葬,實在與兒婦初衷相合。朝中諸臣若有異議,可以兒婦本意曉諭。這樣,就是後世史臣,也不能將此舉議為皇帝之過了…”
順治大覺意外,非常感激地看了皇後一眼。一直以來,順治並不喜歡皇後,因為皇後博爾吉濟特是廢後的侄女,對這姑侄倆,他從來都不曾喜歡過。董鄂進宮後,他更是很少去皇後宮中,可以說這幾年皇後其實是守的活寡,導致至今都無一兒一女。卻不想,皇後竟然如此體諒於他,與其姑母性子截然不同,這就讓順治很是愧疚。眾妃嬪們聽了皇後這話也驚異非常,雖不敢私相議論,也互相交換了許多意味不同的目光。三阿哥的生母佟妃不為人注意的輕咬了薄唇,對麵的二阿哥生母寧愨妃則是在心中暗哼了一聲。
太後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她搖了搖頭,示意蘇麻攙她回坤寧宮。太後走後,順治馬上下旨追封董貴妃為“端敬皇後”,溢號為“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後”,共計十二字,而太宗皇太極的初溢也不過十五個字。在董鄂妃死後的第四天,順治便在停靈的承乾宮舉行了隆重的追封禮,追封董鄂妃為皇後。
當天,太後傳諭:“輟朝五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並公主、王妃等哭臨。”
緊接著,順治又以皇後之喪連續發下聖諭:“召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來宮中,為董鄂皇後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征天下巧匠,為董鄂皇後構設冥宅;命學士王熙、胡兆龍編纂《董鄂皇後語錄》,命大學士馮銓撰寫《董鄂皇後傳》;命內閣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盡用藍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許恢複朱色;命諸大臣議諡;命全國服喪,自京詔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頭七,二鼓以後,順治換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內監提燈、侍衛護從,靜悄悄地走向承乾宮。順治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靜,最後一次與董鄂單獨相聚,一訴衷情。可是承乾宮中卻有許多旗人命婦在那為端敬皇後哭靈,順治不願驚動她們,隻能遠遠的看著承乾宮發呆。
時已深秋,夜很深,天也很冷。
順治就那麽呆呆的站在那裏,任由涼風吹拂自己。
吳良輔幾次想上前為主子披上披風,可順治卻始終不肯披上。
“主子,風大,小心著涼,您可得保重自個身子。”吳良輔帶著哭腔,皇帝這個樣子,他這做奴才的也很難過。
順治隻在那一動不動,董鄂走了,就如帶走了他心中的所有,使他的一顆心空蕩蕩的。
首領太監趙全捧著個錦盒輕步來到,吳良輔朝他打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打擾主子。趙全卻搖了搖頭,示意吳良輔,錦盒中的東西很重要,必須馬上告知主子。
吳良輔無奈,隻得上前接過錦盒,然後小心翼翼的走到順治身邊。
順治不悅的看了眼這老奴,將錦盒打開,裏麵是道藍墨奏本。打開奏本,裏麵的字跡都是新的。
“他們也死了麽?”
順治看完奏本,不知為何,原本這個消息應該讓他很高興,畢竟他追殺了對方十多年,夢中都盼著對方死,可當對方的死訊真的傳來時,他卻一點興奮勁也提不起來,反而有種失落和憂傷。
“都死了,都死了,朱由榔死了,鄭森也死了……朕的愛妃也死了,難道朕也快要死了麽?……”
順治在那胡言胡語著,吳良輔秉著氣,大氣也不敢呼吸一聲。許久,他聽到主子輕歎一聲,然後看了承乾宮最後一眼,意興闌珊的默默轉身,緩緩向著養心殿方向走去。
當夜,養心殿又急召太醫,皇上又病了。
這一病,順治再也沒能從床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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