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十九章 經濟越發達,糧食就越少
大體上,鬆江和蘇州等地的清欠已經到了一個尾聲,清欠所得的賦稅數目堪稱驚人數字,這要在從前,那定然是筆可觀收入,足以緩解定武朝廷眼下的財政危機。然而,如今是亂世,金銀之物顯然不比糧食來得重要。亂世藏金,盛世藏玉,這是古人避亂保身之哲理,可在明清之交,這道理未免有些不適用。
萬曆以後,邊患並非大明亡國主要原因,而在流寇農民起事。農民之所以奮而抗爭,卻是因為天災使得他們沒有可以果腹的食物。為了求活,他們揭杆而起造了大明的反,直至將大明朝推翻在地。漢人的農民,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勤勞,也最聽話的一個群體,不到絕境,哪怕每天吃糠咽菜,能夠勉強不死,他們都不會造反。逆來順受,可以說是漢人農民的最典型寫照。然而,他們還是起來造反了,因為他們實在是活不下去,賣兒賣女都活不下去。
農民造反,明朝自然要鎮壓,但除了鎮壓還有一個手段能夠瓦解帝國的危機,那就是有效賑災。隻可惜,明朝也沒有糧食,有錢都買不到糧食,況且那錢都收不上來。清朝入關後大規模屠城,不僅僅是要威攝漢人,讓他們不要反抗,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也沒糧食。想要不重蹈明朝的覆轍,減少人口是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糧食去了哪裏,周士相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天災肯定不是最關鍵的原因。再大的災難,也不可能同時遍及全國,事實上明末的天災一直集中在西北地區,中原、江南幾乎沒有波及,或者說嚴寒的氣候還不足以摧毀這些地方的生產,隻能減產,當地的百姓依舊可以活下去。但為何中原之地卻變得那麽殘破,成為重災區,在周士相看來,這是因為農民軍和明軍不斷來回禍害所致。
沒有根據地的農民軍要活,要糧食,隻有從其他百姓手中搶。他們要壯大隊伍,必須得裹挾青壯,百姓家中沒了青壯,生產就會停滯,來來回回不消幾次,再富庶再穩定的地方也會成為災區,結果就是惡果循環,一地接一地的殘破。而身為官軍的明軍,兵不如匪,自然也是加重災難的推手。
低效的明朝政府和龐大的士紳階層也是摧毀明朝的關鍵原因,前者皇權不下鄉,導致政府運轉十分低下,征收到的賦稅和能用下去的少之又少,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崇禎皇帝麵對的局麵,也正應了那句俗語——巧媳婦也難為無米之炊。想要有所作為,就是與民爭利,叫官員們捐款,都無人響應,這事情就沒法做了。士紳階層坐擁良田,卻不肯將錢糧拿出,最後隻能被農民起義的大潮吞噬。更可笑的是,一些官員竟然能夠說出你們為何不老老實實在家等死,偏要出來造朝廷反的話。這話,是人話?
不做安安餓殍,尤效奮臂螳螂!……
江南,經濟極度發達,可是明朝卻很難從中獲益,並且江南自身有一個很大的致命缺點在,那就是經濟越發達,就越沒有糧食。這個結果就導致北方大亂之時,明朝的錢袋子卻不能替朝廷發揮一點作用。便是江南的士紳識大體,顧大局,該交朝廷的錢一分不少,崇禎皇帝也沒法解決蜂火四起的北地。因為銀子買到東西,才叫錢,買不到東西,不過是塊金屬而矣。汪洋洪水之中,是身上有窩頭的人能在樹上活下去,還是有錢的人能活下去呢。
周士相從來不是一個坐在家裏就拍腦門決定事情的人,他需要錢來解決現在的財政問題,但他比朝堂上的官員們看得更清楚,也抓住了明末問題的本質所在,那就是糧食才能決定一切。為了獲得糧食,自起兵起來,周士相就在著手恢複生產,甚至於發兵安南。
有了糧食,人餓不死,才能談其他。沒有糧食,光有一堆金銀,又有什麽用。
光複南都,占領江南以後,周士相頂著壓力進行清欠,自然不是他財迷心竅,而是他要解決問題,解決一個積弊兩百年來的大問題——有錢的同時也得有糧食。如那些士紳所言,賊秀才這是窮瘋了,想學李自成,事實上,也確是如此,隻是二者的目的不同。清欠的本質是為了打擊江南士紳,瓦解他們的特權,削弱他們對地方的影響力,而不是為了他們口袋中的銀子銅錢。
清欠也隻是一個開始,並非結束。清欠的目的達到,那必然就要“建村設鄉”。解決效率低下的行政運行體係,讓皇權下鄉,對地方實行有效動員,無疑就是“建村設鄉”的本質所在。周士相來鬆江,便是為“建村設鄉”坐鎮,親自監督來的。鬆江是江南開展“建村設鄉”的第一個府,鬆江幹好了,做出成績來了,其它地方也就水到渠成了。
“建村設鄉”的下一步自然是大力生產,用廣東的辦法來整合田地,進行集中有效的耕作,類似於“屯田”模式,隻不過並非由軍隊來完成,而是由被徹底掌握了地方行政權力的鄉村自行完成。這中間,士紳階層被拋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太平軍的傷殘及退役人員,由這些太平軍出身的鄉長、村長們執行從齊王府發出的每一道命令,並且落實並督促。層層環環,將所有人置於一個集體之中,動則全動,靜則全靜。
來鬆江的第一天,周士相還秉承著來之前的想法,就是削弱鬆江的紡織業,恢複耕地,成為一個大糧倉。他劃了一個紅線,糧食重於一切。正如他前世,哪怕經濟體量已經巨大無比,可耕地的紅線卻一點也不能動。無論社會如何發展,文明如何進步,維持這個體係的不是什麽法律,也不是道德,而是糧食。沒有糧食,再富裕的地方也不過是空中樓閣;沒有糧食,再安份守己的百姓也會成為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
江南好,可江南之外不好。周士相打下來的地盤很大,可和當年的崇禎皇帝一樣,其實也是個爛灘子。兩廣殘破、江西殘破、湖南殘破、安徽殘破、也就江南和浙江稍微好些。廣東經幾年治理,稍稍好些,卻要承擔廣西及日後雲貴的接濟,安南的糧食源源不斷的輸入廣東,又源源不斷從柳江運往廣西,再一點一點的消耗。因為海路不通,周士相不可能指望安南的糧食能夠一直輸送到北方,走陸路的話,更是個浩大及無底洞的投入,得不償失。所以周士相必須要有一個新的糧倉所在,如此才能接濟江西、安徽、江北,並保證日後北伐所到之處,都有源源不斷的糧食跟上。
隻是在鬆江走訪多處後,周士相卻改變了主意。他發現近二十年的兵災沒有破壞當地的商業生態,農民們對於種植水稻的積極性並不高。當種田所得和種桑、種棉二者間的利潤不在一個級別或者相差太大時,農民便會自覺選擇種植經濟作物,而不是繼續種水稻,種麥。因為他們考慮得隻是眼前利益,自家利益,而不是官府利益,朝廷的利益。他們也不會去想,在他們家鄉之外,有多少人在饑餓中等死。他們隻會想,自己今年能掙幾個錢。
直接利益驅動下,鬆江的農民們不想種糧食,那些商人作坊主們也不會想什麽“改桑為田”。周士相很奇怪,連年戰亂之下,江南這些紡織品怎麽還能賣的動。汪士榮稟報了一件事,那就是江南這些紡織品有自己的銷路。鬆江有出海口,金山衛就是最大的一個港口。據汪士榮說,大量紡品在金山港口裝船,然後販賣到金廈去,然後由金廈方麵再轉賣海外。除這條海路外,便是北地。清廷曾在南都設江寧織造局,由織造局大量收購江南的紡織品運往北.京,然後再由內務府的那些皇商銷賣到各地。這世上從來不缺窮人,可也不缺富人。富人有吃有住,自然有錢用在穿上麵。另外,絲綢可能不是百姓生活必需品,畢竟能買得起的很少,可棉布卻是要的。再怎麽窮,一家大小總要有套衣服穿吧,哪怕再破再舊,總能裹體。有了這個硬性需求,紡織作坊自是不愁無工可開。
種棉花、種桑、養蠶的農民,作坊裏打工的織工、買賣的商人、跑貨的行幫等等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團體,甚至於鬆江不少地方,農民家中都有織機,白天在田裏忙完之後,便在油燈下挑夜織布。如果不斷了這些紡織品的銷路,想要強製在鬆江種植糧食,恐怕不僅不會讓百姓感恩戴德,反而會讓他們生出怨意。但是真要強製摧毀鬆江的紡織業,弊端也是極大。清欠牽連範圍甚廣,但是也隻限於士紳階層,對於商人和百姓並無觸動,真要再讓商人和百姓對太平軍產生抵觸、敵視,哪怕太平軍的刀再快,恐怕也是殺之不絕。
而殺人,肯定不是周士相的本意。
人已經不多了,他反清不是為了讓不多的人口再少下去。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讓鬆江的農民又肯種田,又讓紡織業可以有序的生存下去,周士相當真是絞盡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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