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阿邶
酒儀香,是京城最大,也是最有名的酒樓,來往的都是一些朝廷高官,貴族人士。他們家釀的酒,無人能及,因此受到了各地名流的青睞。
二樓一間房裏,坐著兩名穿白衫的客官。一個年齡較長,滿是一頭的白發,看上去曆經了無數風塵滄桑;另一個不過也就三十來歲,臉上卻呈現出幾分老練。
“怎麽樣,阿魏,這個尚書令當的還習慣吧?”
“真是拖了你的福啊!老葉,我耿魏在此謝過你了。要不是你,我那能有今天呢。”
說話的這兩個人,正是朝廷中人。年老的是丞相葉恭勃,坐在他對麵的,便是這個信任的尚書令耿魏。
葉恭勃擺擺手,笑道:“咱們兄弟何必這麽客氣呢!別看你比我小這麽多歲,我可一直那你當老弟看待。”
“那是,知我者莫過於你老葉了嘛!”
兩人哈哈大笑了好一陣子,突然葉恭勃問:“對了,你看到她了嗎?”
本還歡快的耿魏,聽他這麽說,表情一下子就凝重了,“沒有,但我聽別人說,阿邶這兩年,過得很好。”
“阿魏,你是不是,還忘不了她?”
“自見她第一眼起,便久久不能忘懷。也許在她心裏早就沒有了我,可我還是不能放棄。”
葉恭勃提醒道:“你別忘了,現在的她,是皇上的妃子,再說你……”
耿魏苦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去打擾她的生活。隻要默默看著她好,我就心滿意足了。”說罷,他又抬起頭,問,“老葉,其實你和我不也是一樣的嗎?”
“哦?我怎麽不知道?”
“我們都是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即便你我心裏想的那個人不在身邊,卻始終認為她就在自己的身邊,自己始終和她在一起不是?”
“說得好。”葉恭勃語氣裏帶有幾分敬佩,舉起酒杯使勁幹了過去。
回想當年,他的妻子病死,他就發誓,這輩子永不再續。盡管現在她以不在他身邊,但他也總能感覺得到妻子那熟悉的氣息。想到自己,他終於理解了耿魏。
“阿魏,我支持你。愛一個人,不是要得到她才叫完美,看到她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默默的祝福。或許,這才是最偉大最完美愛情。”
耿魏點點頭,眼裏閃出了些許淚光,“老葉,認識這麽多人,也隻有你能懂我。”
“因為我曾親身經曆過愛情,我愛我的妻子,很愛很愛。”
“能和我講講你和她的故事嗎?”
提到妻子,葉恭勃的臉上多添了幾分柔情,“那天下雨,我躲在亭子裏等雨過去。不經意間,我看到雨下有一個纖瘦的身影在采著山茶花。就在那一瞬間,我腦海裏閃現出一個想保護她的念頭。於是我摘下荷葉當傘,為她撐起。她先是驚訝,然後盈盈地笑了。我陪她一起采山茶,然後送她回家。接下來的日子真是難熬,我每一天都在想她,連夢裏都有她的笑容。終於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向她家提親,不料卻得知她已有了許配的人家。”
耿魏很緊張地問:“那後來呢?你們怎麽就走到一起去了?”
“那時的我很會意氣用事,我氣不過,就去找那個要娶她的少年。我心裏隻想著要和她在一起,於是便和他打了起來。那個少年被我的執著打動,主動提出了悔婚。她的父母見我這麽喜歡他們家女兒,放心地把女兒交給了我。我們成親那天,她拉著我的手,問我願不願意和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告訴她,我這一生隻會對她一個女子傾心,隻會娶她一個人。”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耿魏輕輕地念著,仿佛也陷入了回憶當中。
“婚後的她很是賢惠,忙上忙下。我很是擔心她會忙壞了,可怎麽勸她也不聽。她說這是我們的家,一定要親自去打掃,一切活兒都自己做,才有家的感覺。我們一起走過了二十年,不管我做什麽,他都默默在背後支持我,鼓勵我。隻是,隻是……”說到這裏,葉恭勃的語氣有了濃濃的惆悵,“隻是我想不到,她會染上天花。她臨走前,我緊握著她的手,希望她能再多陪陪我。她說她的病會傳染,讓我不要來見她。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多想陪她去了。望著病重的她,我心如刀割,我恨我自己的為能為力。她走後,皇上體諒我,給我介紹了很多長得像她的女子。但她們畢竟不是她,我拒絕了。這一生,我都隻愛她一個人。既然我愛她,就不會負她。”
“你們是天定的緣分,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啊!”耿魏感慨道。
“是啊。我常想,如果不是那場雨,我也不會遇見她,也就不會娶到世上最好的她。”
兩人又幹了一杯,恭勃問:“說說你和她的故事吧,也讓我聽聽。”
“我們的故事很簡單。我舅舅舅母住在她們村子,那次我去看望舅舅舅母時,看到了在河邊洗衣服的她。我對她一見鍾情,之後我就常常借著看望舅舅的幌子去偷偷看她。終於有一天,她看到了我,我們漸漸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想起古書上寫,司馬相如彈一首《鳳求凰》贏得了卓文君的心,於是我便拚命學這曲《鳳求凰》。剛剛學會一點後,就迫不及待地彈給她聽。她哈哈大笑,說我技術劣質。我也不在意,隻要她高興,什麽都好。我們聊了好久,直到天黑。我見她要走了,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向她表白。”
“那她怎麽說?”葉恭勃越聽越有興趣。
“我向她表白,把她嚇了一大跳。她冷靜下來後,說要回去想想,就跑走了。那時她才十幾歲,而我都已經二十七了。我想不到,她竟然第二天就告訴我,說她願意嫁給我。我很是歡喜,發誓兩年後一定會娶她為妻,因為我們家要搬走了。她最喜歡《詩經》中《邶風?擊鼓》,為了避免直接說名字被旁人聽見,於是我就叫她阿邶。當時我們拉著手,一起發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讓我放心去吧,她會一直等著我。兩年後,我回去找她。她家裏人告訴我,她已經進宮了,如今說不定都已經成娘娘嘍!”
“她的確已經進宮,做了娘娘。”
“不,我相信她一定是被逼無奈才這樣的。她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所以我進宮,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當麵問問她,為什麽不等我。”
葉恭勃獨自飲下一杯,沉吟道:“或許,她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若不是如此,她不可能就這麽放棄自己喜歡的人。”
……
柔薰還有一個月就要分娩,她和當年含香一樣,整日禁足在合歡宮裏。含香也不好去看望她,隻得找素憐。
一進長秀宮,宮女茄巧就把她攔了下來:“德妃娘娘,我家主子生了病,主子不讓您進去,怕把病氣兒過給您。”
一聽到她生了病,含香急了:“既然是生了病,怎麽不去找太醫來瞧瞧呢?”
“主子說是老毛病,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犯,過幾天自己就會好了。”
“那你叫你主子好好調養,過幾天本宮在來看她。”
茄巧沒有多言,跪下:“奴婢恭送德妃娘娘。”
見她有了逐客的意思,含香便隻好獨自離去。
茄巧歎口氣,轉身進了寢宮。寢宮裏麵的素憐此時正在刺著繡,臉上毫無生病隻談。見她進來,她淡淡問:“德妃走了嗎?”
“已經走了。”
茄巧對於自家主子的態度同樣感覺到奇怪,主子什麽時候變得越來越不見客了呢?
“娘娘,恕奴婢多言,奴婢實在不知道,您為什麽不願意見著德妃娘娘。奴婢看德妃娘娘是真心對您的啊!”
素憐抬眸瞪了她一眼:“主子的事情,什麽時候輪到你這個奴婢多管了?下去!”
茄巧一驚,趕緊退下。
素憐放下手中的刺繡,長歎不已:姐姐,你別怪我無情。這這種兩難的時候,我隻有犧牲你,來保全我自己。
離開長秀宮後,毓雪開口說:“娘娘,奴婢覺得,鄧嬪是故意不願來見您的。”
“我又何嚐不清楚?你聞哪裏連一點藥味都沒有,哪裏像生病的樣子呢?”含香輕笑一聲,“既然她不願意見我,我又何嚐難為人家。”
“娘娘,您就不想想,鄧嬪為什麽不見您嗎?”
含香凝視她片刻,淡淡說:“她不說,那就是有難言之隱。若是執意要去打聽,隻怕會使她更加多心。”
“是。”
“好了,你看那邊的花開得多漂亮,你陪我過去看看吧!”
含香剛準備移步,身後就傳來了一個男子的叫喚:“德妃娘娘請留步。”
她轉身一看,頓時驚呆了。
怎麽會是他?怎麽能是他?他萬萬不可能在皇宮裏麵出現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含香退下了所有宮女,唯獨留下了毓雪。
“數月不見,德妃娘娘果然變了。”
眼前的含香,一身柳葉色的寬袖拖地裙,戴著碧玉做的海棠花耳墜。髻發垂著一支金絲鸞玉鳳釵,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直直刺向他的眼晴。
“這還是你嗎,阿邶?”
含香彎眉一笑,語氣平淡地說:“還請大人見到本宮先行禮才是。”
耿魏冷笑幾下,跪:“尚書令耿魏參見德妃娘娘。”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沒見,竟然都能當上尚書令,本宮欽佩。大人快快請起吧!”
“臣多謝娘娘。”
短短幾句話,就把曾經一對要好的戀人拉遠了很多。
毓雪一眼便看出了耿大人和德妃娘娘之間的關係,默歎。
“不知娘娘您如今在這深牆當中,滋味如何啊?”耿魏的語氣滿是嘲諷。
含香答:“勞大人費心,本宮一切都好。皇上待本宮那真是無人能及,這種情意,又且是一般人能給予的?”
“那微臣不知,娘娘您享盡這榮華富貴的同時,有沒有偶爾想起曾經的美好呢?微臣記得,娘娘您不是最喜歡‘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嗎?”耿魏試探地問她,他希望能喚起含香內心深處對他的的情。
“能與心愛的人一起攜手到白頭自然是好,隻不過大人是否記得後兩句呢?‘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①”
耿魏亦笑,她說得那麽直白,他怎會不懂。
“既然娘娘您這樣說,那臣也無話可說。”
含香的眼神很是複雜,“大人,你我都已是這宮中之人,就應該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大人是聰明之人,本宮不需多言。”
“好。娘娘就當臣從來沒有出現過,臣也當以前從不認識娘娘。娘娘您繼續賞花,臣就不打擾了。臣告退。”
不等含香發話,耿魏就失神落魄地離開了。
看他離開,毓雪才問:“娘娘,您明明對耿大人有情,為什麽您還要這樣說?”
“若我不這麽說,隻怕他會不舍得割舍這段情。畢竟現在身在宮裏,流言四起,我不想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也不想給他添亂。他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好官職,我又怎麽能讓他為了我,就放棄她的大好前途呢!”
“原來娘娘您是這樣想啊,隻怕耿大人不會理解。”
“本宮就是不想讓他理解。他越恨本宮,對他就越好。”含香把心思收了回來,奇怪地問:“毓雪,你是怎麽看出本宮對他仍有情呢?”
毓雪笑言:“跟了娘娘這麽久,娘娘的心事,奴婢又怎會不知呢?”
含香笑著戳戳她的腦袋,繼續賞花了。
耿魏,你是一個好男子,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