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清晨,武安侯府在江州的別院中,謝少文派往姚府的小廝知墨剛剛奔回府中,謝少文這才得知錦瑟已離府前往靈音寺敬香的事。。
??這兩日謝少文可謂是在焦慮和煩躁中度過的,當年錦瑟在京時,兩家本便住的近,平日就常走動,又因兩個孩子是自小便訂了親的,故而大人們也樂見他們在一處玩鬧。
??錦瑟彼時年紀尚小,還不知風月之事,可她離京時謝少文已有十二歲,已是少年初識情意之時,對自己的小未婚妻子,他是極喜歡和滿意的。
??錦瑟出落的好看,出身也和他匹配,性情又好,更難得的是才藝出眾,靈慧無雙。
??兩人自小玩在一處,在謝少文看來,當真是兩小無猜。彼時錦瑟作畫、他題詩,錦瑟烹茶、他彈琴,何等的和諧美好。謝少文當時便一門心思地盼著錦瑟長大,盼著她出落成絕代佳人嫁他為妻,從此夫妻琴瑟和鳴,做一對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眷侶。
??也是因著他一早便對錦瑟生情,更知自己未來的妻子身在何方,心有惦念,故而這些年錦瑟不在身旁,謝少文是一門心思地讀書長學問。他這也是念著來日和小妻子重逢,能叫錦瑟高看他一眼。
??為此,他一日都不敢懈怠,也是素知錦瑟聰慧好學,生恐被她趕超,學問再及不上小妻子,豈非大失顏麵?
??這三年多來,每每想到錦瑟,謝少文心中浮現的便皆是那些書本上瞧來的歌頌愛情的纏綿詩句,對愛情的憧憬,使得年少的他懷著一顆忠貞之心思念著錦瑟,在這種日夜期盼下謝少文甚至對萬氏刻意放在房中的丫鬟都不理不睬,甚是冷淡。
??好容易三年過去,好容易他去年秋闈鄉試高中解元,成為京城知名的青年才俊,今次到江州來,他的心已然如出籠之鳥,早飛到了錦瑟身邊,隻望著瞧瞧她如今是何等摸樣,隻巴巴望著能得她一個仰慕的眼神,能和她好好呆上幾日將這三年多來的離別相思之情都補救回來才好。
??誰知如今到了江州,非但連錦瑟的麵兒都見不上,便是話都沒能說上兩句。這三日來他日日都惦記著到姚府去,可母親不知為何,竟總拉了他出門。
??早兩天,母親督促著他拜訪了城中幾位致仕的老大人,昨日好容易清閑,母親又以明年要參加春闈不能將心玩野了為由拘著他在屋中看了一日的書。
??今日按母親的意思,卻是要他到靈音寺去拜一拜文昌帝君,以求明年能一舉高中會元的。他本還不甚樂意,如今聽了知墨的話,得知錦瑟如今竟然就在那靈音寺,當即他的雙眸就亮了起來。
??知墨見主子高興,也湊趣兒的道:“要不怎說爺和姚四小姐是姻緣天定呢,這便是緣分使然!”
??謝少文聞言一笑,忙扯了衣裳道:“你瞧爺身上這件青碧色的衣裳是不是顯得太鮮亮了?錦瑟妹妹向來喜歡素淡的顏色,這衣裳瞧著也不顯沉穩,快,去拿那件鴉青色對襟團花的襦袍來於爺換上。對了,別忘了將爺枕頭下那秋梨色荷包取來,那荷包是錦瑟妹妹親手繡的,等下她瞧爺掛在身上指定高興。”
??知墨忙脆聲應了,好容易給謝少文穿戴齊整,又用金冠束起發來,謝少文才又喚了兩個小廝跟著,直往府門去。他們到了府門,謝少文正要上馬,卻突聞身後傳來母親萬氏的聲音。
??“這是要去那裏?”
??謝少文聞言心中咯噔一下,隻當母親又改了主意。他麵上笑容凝了下,接著才重又掛了笑,轉身衝萬氏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母親昨日叫兒上山拜文昌帝君,兒子正準備出門呢。母親可還有何吩咐?打馬上山到那靈音寺少說也要兩個時辰,兒早些出發,晚些還能回府陪母親用膳。”
??萬氏見他麵露忐忑,豈能不知他心中所想?麵上掛起慈愛笑意,上前幫他理了理衣襟,這才道:“你這孩子,既要出門怎也不知去辭別了母親,當真是出了京便心野了。母親將才得知,平樂郡主昨夜在靈音寺驚了胎,夜裏這江州的藥鋪子都快被鎮國公府的奴才們敲遍了,想來那平樂郡主隻怕不好。既母親也在江州,是少不得要前往山上探望的。母親已叫人去準備車馬和禮物了,一會子你和母親一起上山。”
??謝少文聞言聽萬氏沒有談起錦瑟來,隻以為萬氏不知錦瑟也在山上的事,他欲說起此事,張了嘴卻不知怎的話到喉間又給吞了回去,隻恭敬地應了是。
??萬氏見他欲言又止,眉微微蹙了下,這才又道:“還有,你錦瑟妹妹昨日也上山敬香去了,你今兒既上了山,少不得也要去瞧瞧你錦瑟妹妹。青哥兒眼見明年就要參加院試,既是拜文昌帝君,便也接了他一道才好。他是你未來小舅子,你們當多多親近,青哥兒自小沒了長輩教導,你也多督促著他些。母親在府中等你,你速去接了文青咱們也好一道上山去,姚府那邊母親已打過招呼了,叫文青不用擔心。”
??謝少文聽母親這般說當即心中一喜,麵色也亮了起來,將才的忐忑之情一消而散。早先不知為何他還覺著母親似有意不想他和錦瑟多接觸,隻他怎麽想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如今聽了母親的話,他算是徹底放下心來了,隻怪自己多想,錯怪了母親。
??他心中歉疚,麵上愈發恭敬,忙衝萬氏又作揖應了,這才道,“那兒子這便去姚家宗學喚了文青來府。”
??萬氏眼瞅著謝少文打馬遠去,這才冷下了麵容,蹙眉道:“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這還沒娶過門呢,就一心地惦記著。若是個好的也便罷了,偏是個死了爹娘的孤女,這教養上豈能和有嫡母精心教導出的姑娘好?怪隻怪當年我太心切,竟是早早訂下了這麽門親事!”
??萬氏身後薑嬤嬤聞言忙勸道:“瞧夫人又想歪了不是,少爺天性純孝恭順,又聰穎好學,是再好不過的孩子了,多少京中婦人都羨慕夫人您有福氣呢。再說,少爺惦記著姚姑娘,那也是長情,這長情的孩子哪有不孝順的。也是因姚姑娘是夫人為少爺選的未婚妻子,少爺才會如此。來日這親事退了,夫人再為少爺瞧門更好的親事,少爺必定也是能明白夫人一份慈愛之心的。”
??薑嬤嬤言罷萬氏麵色才好看了些,隻接著她便又微微擔憂地道:“山上可都安排好了?那崔家的公子可已上了山?”
??薑嬤嬤忙點頭,道:“夫人放心,崔公子一聽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又見了那仙女兒般的畫像,哪裏還坐得住,今兒一早天沒亮就帶著小廝興衝衝地上山了。”
??萬氏眯了眯眼,卻笑了,道:“這話卻也不錯,姚錦瑟那丫頭出落的真是和阿華一般,出挑的很啊……哎,若然姚家人都還在世,錦瑟這孩子命不這般硬該多好,倒真是萬裏挑一的好媳婦。我膝下隻文哥兒這一個孩子,天下父母都是寧肯去做那惡毒之人,也不肯叫孩子冒一絲凶險的。”
??薑嬤嬤心裏清楚,萬氏說姚家姑娘命硬,怕克了世子,不過是托詞,最在意的還是姚姑娘如今沒了家人依持。隻她麵上卻掛上認同和感動之色來,道:“夫人說的是,那崔家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崔家雖是商戶可也家境殷實,是這江州的大戶人家。那崔公子又是三代單傳,姚姑娘嫁過去,有個同知老爺的堂叔做靠山,又是那般出挑模樣,那崔公子定日日陪著小意兒,捧在掌心疼著,崔家也是不會虧待了姚四姑娘的。夫人以後也多照顧著些,這份姻緣雖是不及嫁來咱們侯府,可也是多少姑娘都求不來的呢。到底是夫人您仁慈,便是退親也為姚四姑娘尋了後路。”
??萬氏聽薑嬤嬤句句捧著她,寬慰著她,雖是知道薑嬤嬤言不由衷,但聽著著實受用的很,好似有了薑嬤嬤這話,她設計錦瑟清白便真成理所應當,對錦瑟好的表現了。當即心中愧疚也都散了,沉聲道:“你可都交代好了?那平樂郡主可也在山上呢,此事一定要做的滴水不漏,若不然被平樂郡主抓到小辮子,不定往後她在京城編排侯府什麽話呢。我是要利用她往京城傳那姚錦瑟閨名敗壞的話兒,卻不是要她壞事的。”
??薑嬤嬤聞言忙道:“夫人放心,這次派去辦差的都是機靈又可靠的,必不會出岔子。將來便是有人說起此事,也隻會歎姚家姑娘命不好,萬不會想到夫人您的頭上。”
??如今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萬氏微微握起雙手來,心中念著,但願這次能一切順利,早些退了這門叫人如鯁在喉的親事,也好再尋一門好親,不耽擱了侯府的子嗣大計和兒子的前程。薑嬤嬤說的對,以後她多照顧些姚錦瑟,也算是對故去姐妹廖華的交待了,天下父母在兒女上總是自私的,廖華在天之靈,應該也應當體諒自己才是,畢竟一個孤女成為侯府主母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萬氏的思謀略過不提,卻說靈音寺中,錦瑟聽了白芷的話微微一怔,接著才想起將才在東院被楊鬆之不慎潑了茶水之事,那茶本便是溫熱的,冬日穿的衣裳又厚重,別說是燙傷人了,便是些許熱度她都未感覺到,想來是楊鬆之當時本也沒觸到那茶盞,不知狀況,擔憂之下才惦記著親自送了藥過來。
??她側耳傾聽,果聞外頭隱約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見白芷尚在等話,錦瑟便道:“你去和楊世子說,人情急之下難免舉止有失,我並無礙,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白芷聞言見錦瑟有意避嫌,便也不多言,隻點了頭就出屋而去。錦瑟起身在梳妝鏡前坐下,正拿起梳篦理著微亂的發絲,卻突聞外頭傳來微沉的腳步聲,接著便響起了楊鬆之略顯清冷平穩的聲音。
??“姚小姐乃寬厚之人,我卻不可因此而罔顧失禮之過,今日唐突了小姐,請小姐受我一拜。”
??錦瑟扭頭瞧出,卻見紙窗外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躬身為禮,言罷,也不待她作答便果決地轉身大步離開了。錦瑟見之,不覺失笑,暗道這位鎮國公世子瞧著雖冷,但倒不失是個耿直之人。
??柳嬤嬤送楊鬆之離開,回到屋中,卻是滿臉笑意,衝錦瑟道:“這鎮國公世子當真是個好後生,麵冷心熱呢。將才老奴無意多了句嘴,他知道老奴有老寒腿的毛病,還說一會回去叫小廝與老奴送藥來呢,真真是平易近人。”
??錦瑟見柳嬤嬤一臉欣賞和喜愛,不由也笑了,道:“鎮國公府世代領兵,將才輩出,從軍之人多流血傷亡,行軍苦寒之地得寒症的也多,軍中不少將士都有這老寒腿的毛病。別的不好說,醫治外傷和這老寒腿的良藥,鎮國公府的卻定要比市麵上售的要好百倍千倍,我原還想著等郡主好些給嬤嬤討個藥方子來,如今卻是省了。”
??柳嬤嬤聞言笑著接過錦瑟手中梳篦,一麵給錦瑟梳理長發,一麵道:“知道姑娘心中總念著老奴,可姑娘也要多為自己想想才成。府中大姑娘可不是個省心的,如今被她惦記上了世子爺,這回雖說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難保下回……”
??柳嬤嬤話未說完,心中一歎,見錦瑟神情平和,卻不知她聽進了自己的話沒,就又道:“姑娘可大意不得,世子爺如今年少,雖一心在姑娘身上,可到底沒經過事兒,是個單純不懂女人心思的。大姑娘總歸比姑娘要年長,最是少女懷春時,若是日日地在世子爺麵前兒晃總歸是不好。那房中烏煙瘴氣的公子哥兒們,未必便都是花心的,有些也是年少,心性未成便被那些嫵媚壞心的丫鬟給勾壞了啊……哎,說起來這位鎮國公世子也長不了武安侯世子幾歲,瞧著心性卻要沉穩的多。他出身好,人品貴重,又如此的知禮明義,倒一點都不似殺人不眨眼的武夫,將來也不知哪位貴女能有福氣嫁入國公府。”
??錦瑟聞言卻聽出柳嬤嬤言語中的淡淡擔憂和對謝少文的一絲隱約的不放心和微言來,她自知是壽辰那日謝少文的表現沒能入柳嬤嬤的眼,這才使得柳嬤嬤擔憂之下如是勸說自己。而她若要退親,少不得要得到柳嬤嬤和王嬤嬤的認同才好。柳嬤嬤如今便瞧出謝少文有些不妥,來日接觸多了必定會對其更加失望。
??錦瑟心中微喜,麵上卻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點了點頭,道:“國公府隻這麽一位嫡出少爺,自重視非常,楊鬆之三歲,鎮國公便給其請封了世子頭銜,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才會跑便開始練習紮馬步,六歲跟隨鎮國公出入軍營,僅八歲便隨其父首次出征,當時眾兵勇自一處坡地衝鋒而下,不知怎地楊鬆之竟不慎從馬上跌下,他強撐著戰到最後,待敵軍退守,才被發現摔傷了腿。兵勇將他抬回軍營,鎮國公非但不曾寬慰,反罰其受了二十軍棍,罵道:楊家旗下可有連馬都坐不穩的孬種?!此事後楊鬆之在府中足躺了兩個月,明月郡主日夜照顧獨子,卻不曾多言一句,楊鬆之傷未好便爬起來苦練騎射,楊建更是親自在場悉心教導。聽聞直至如今楊鬆之每日還保留著晨起箭發三百的習慣,風雨無阻,未曾有一日懈怠。當年楊建教子的事聲震大錦,連祖父都搖頭隻道不及多矣。想想,如今茂哥兒也已八歲,比起楊鬆之來,卻是遠遠不及,是我這個長姐沒能做好。”
??錦瑟言罷見柳嬤嬤吃驚地張了嘴,便又道:“反觀之下,武安侯府也是隻一位嫡子,但教養子嗣上卻有所不及。這些年我不清楚,卻記得當年謝少文偷溜出府和幾個公子哥兒逛西城廟會的事。當日他回府,武安侯府老太爺彼時還在世,失望之下罰謝少文空腹去跪一夜宗祠,不準人為其偷送吃食,武安侯夫人不僅偷著送去了熱湯,還哭到了老太君跟前。最後老侯爺抵不住兩個女人哭喊,也隻令謝少文跪了一個多時辰此事便不了了之。”
??錦瑟言罷微微一笑,這才又接口道:“嬤嬤隻道楊世子平易近人,須知他常年在軍營之中,若想士兵們能生死相隨,親和力卻是不能少的。自古名將無不是膽大心細,大智大勇之輩,也無不是關愛下屬,嚴以律己的。所謂的的仁不帶兵,也不過是相對敵人而言的。謝少文是在脂粉堆兒裏養大的,又身受溺愛,書讀的便是再好,為人處世上也難免弱勢一些,更別提眼界和修為了。書都是死的,少了曆練,便是再聰穎也難成大器。嬤嬤隻當蕭韞少年狀元,卻為何辭了先帝的厚愛,遠離廟堂?他那句閱曆尚淺,不堪大任,雖有托詞之嫌,但卻絕非是假話,這些年蕭韞一直遊曆在外,蕭閣老思謀深遠啊。在這點上,謝少文休說年少幾歲,便是年長楊鬆之數歲,也是無法於長在軍營隨父多次出征的鎮國公世子相較的,他早已輸在了起點上。”
??錦瑟的話不帶任何情緒,中肯的很,柳嬤嬤聞言若有所思,錦瑟卻不再多言。她說這麽多也不過是想柳嬤嬤有個對比罷了,同是勳貴之後,因教養不同,性情便會差之千裏,境遇更會有所不同,也許不過十數年,這差別便會無限擴大,真真變成一個天一個地了。
??錦瑟見到平樂郡主已是半個時辰後了,她躺在薑黃色的軟枕上,長發披散著盡數枕在肩下,雖是歇了一覺,但麵色依舊極為不好,顯得很是虛弱。
??屋子已被改成了臨時的月子房,兩麵窗戶上都蒙著黑布,雖是點著數盞羊角燈,但光影依舊極黯。
??微黃的燈影落在平樂郡主瘦消的麵頰上,她瓷玉一般的肌膚顯得有些焦黃,菱口蒼白無色,映著黑壓壓的發更顯氣色黯沉病弱。隻是這般卻也難掩天生的麗質,柳葉眉凝輕愁,杏眼無淚而自氳,似籠著淡霧。她如今隻有二十又三,容顏正盛,憔悴之下但別有一番楚楚動人之姿,讓人瞧之心生憐惜。
??錦瑟尚未見禮便被她喚到了跟前,她拉著錦瑟的手,開口卻沒有過多的客套和謝意,隻目光追憶地歎道:“和廖華姐姐果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這眉眼卻要更精致些,氣態也更沉靜些。你許是不知道,當年我是極愛粘著你母親的,不為別的,隻因在當年那些京中閨秀裏你母親是最最好看的。那時我是個皮猴性子,還曾戲言要下輩子投胎做個男子好迎娶了你母親生個漂亮娃娃。後來你母親出閣跟著你父親到了江州任上,便不曾再見過了,沒想著,一晃眼你便這般大了,當真是歲月如梭啊。”
??平樂郡主說著目光卻是一黯,錦瑟知她定然又想到了短暫的夫妻緣分,正想著該如何寬慰兩句,她卻已再次笑了起來,衝錦瑟道:“以前你母親總隨姐姐一道喚我乳名雲姐兒,你若願意便喚我一聲雲姨,可好?”
??錦瑟前世已十七芳齡,說起來如今平樂郡主比她實際上也隻差了五歲,喚聲姨倒也不是不可,隻幾句話錦瑟已對平樂郡主生了好感,卻是想結交為手帕姐妹的。故而聞言卻笑道:“郡主和母親相差十歲卻自管喚母親姐姐,如今郡主隻比我年長不足十二,偏要高出一輩來,世上哪裏有這般便宜之事?郡主這是欺我不會算賬嗎?”
??那邊江安縣主聞言倒是笑了,她和鎮國公夫人相熟,對平樂便也多了幾分疼愛,眼見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自想讓她多多和小姑娘們接觸,也好將來再覓良緣,如今錦瑟的話剛好對她心思,當即她便接口道:“錦丫頭說的是,叫什麽雲姨,平白將人給叫老了。依我看,便喚聲雲姐姐才好。”
??錦瑟當即便脆聲叫了聲,也不待平樂郡主反應便又瞧著正沉睡在她臂彎裏的小嬰孩,道:“今次上香上的值,平白多了個小侄子呢,好漂亮的小侄子呢。”
??平樂郡主見錦瑟和江安縣主一言一和地便將此事給定了,全然不給她插話的空擋,心中也明白江寧縣主和錦瑟的心思,不覺苦笑著搖了下頭。
??錦瑟正探指想去摸下小嬰孩紅紅的嘴唇,手指尚未碰到那紅嘟嘟的唇,小家夥一雙眼睛擠在一起,便突然地哇哇大哭起來。
??他這一哭可將錦瑟嚇了一跳,忙縮回了手,滿是無錯和歉意地道:“許是我經年養花,手上有什麽怪味兒?這可如何是好。”
??那邊平樂郡主顯也沒有經驗,有些慌亂,乳娘上前探了探卻是衝錦瑟笑道:“四小姐莫驚,是小少爺剛巧尿了。”
??乳娘將孩子抱去,錦瑟這才吐吐舌頭,倒顯出幾分小姑娘的嬌俏來,惹的平樂郡主和江安縣主都失聲笑了。
??“這便對了,小姑娘便該有那小姑娘的樣子。”江安縣主笑道。
??平樂郡主便也笑道:“原我隻當廖華姐姐那樣的已是性情沉靜的了,卻不想她的女兒竟是青出於藍了。”
??錦瑟被打趣的麵龐微紅,見平樂郡主黯黃的麵容因笑意而有了些光澤,卻也樂得裝那扭捏姿態,引得她又笑了一陣。
??待乳娘將孩子喂了奶,換了尿片子又抱過來,孩子卻已醒來,一雙眼睛黑洞洞的極是好看。錦瑟逗了一會,這才自懷中取出一個護身符來,道:“原該準備個像樣的物件,隻這小侄子是個急性子,來不及縫製些小衣物,這護身符是今兒才在寺裏求來的,小侄子莫嫌棄哦。”
??她說著將那護身符放在了繈褓邊兒,平樂郡主卻拉開紅繩給孩子帶在了頭上,道:“今日多虧了你,你是我和孩子的貴人,他帶著你求來的護身符是再好不過的了。”
??錦瑟聞言隻靦腆的抿唇一笑,那邊江安縣主早聽說了今日之事,才有機會問道:“你怎會出門還帶著蘭花和田七?”
??錦瑟便笑道:“那蘭花一向是放在我房中的,每夜聞著氣味才好入睡,往常到寺裏來也是不帶的,前兩日病了這些天睡覺便一直不很沉穩,倒變得嬌氣了,也是怕嗅不到花香會睡不著,這才帶著。那田七……母親也是因產後沒能得到及時調理才過早離世的,自母親生產父親便一直在尋這上乘田七,隻無奈這藥卻是母親過世後才到了父親手中的,隻無奈為時已晚。前兩日病至迷糊時,恍惚見到母親,卻夢到母親和父親在那邊重續了姻緣,母親還有了身子,和父親言談間甚是擔憂會重蹈命運。清醒後,我便時刻不能釋懷,這才想著上山敬香的,臨出門思來想去還是帶上了那株田七,念著將它敬奉在母親長明燈前,也好安心。卻原來,並非是母親需要那田七,那是她惦念著雲姐姐,這才提點了我。”
??江安縣主聞言便笑了,衝平樂郡主道:“到底是你福澤深厚,連老天都護佑著呢,如今又有了孩子,可不能再不惜福,任性胡為了!”
??平樂郡主卻神情微恍,她瞧向懷中嬰孩,眸中已蘊藉了淚珠兒。錦瑟將手覆上她的,也瞧著那孩子,目光卻幽遠了起來,道:“母親去後,父親對我和弟弟可謂疼寵有佳,不忍加一言一指於我們。祖父更是憐惜我二人自幼失母,將我們視為眼珠,悉心教導。那時弟弟還小,我卻已懂事,雖從不認為自己是少愛的孩子,也從不覺比別人少了什麽。可偶爾夜深人靜卻想念母親的懷抱,不管擁有了多華美精致的衣服,卻總覺別人身上生母親做的要好看的多。平日裏乳母、丫鬟簇擁著,吃著最美味的食物,在街上瞧見那貧家小孩捧著母親做的黑麵窩窩卻會挪不動腳瞧的癡住,深深的渴望也能從母親手中接上一個哪怕已發硬發餿的麵窩窩……為這便是用擁有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去換,也是甘願。”
??錦瑟的語氣極清淺,卻也極為平緩,倒似在自言自語,言語間聽不出任何情緒,更莫說哽咽之音了。可便是這樣無波無緒的聲音卻不知怎地給人一股蝕骨悲涼之感,令聽者動容,不覺沉澱在那悠悠的嗓音中。饒是江寧縣主一世經事無數,已鮮少動情,如今聽之也微紅了眼眶。
??錦瑟卻似兀自沉浸在回憶中,未曾察覺氣氛變化一般,說著她聲音微微一頓,這才又揚起了淡淡笑意,繼續道:“後來父親也過世了,我和弟弟雖得祖父照看,然祖父年邁,到底力不從心,弟弟性子浮躁到如今尚不能定性。雲姐姐,你可能覺著這孩子沒了父母,還有祖父,祖母疼惜,還有外祖,外祖母可以依靠,再不濟也還有叔伯,舅姨之類。可對祖輩來言,孫輩豈止一個?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然因這孩子自幼失去雙親便對其格外恩厚,長此以往,他的叔伯嬸姨之輩可還能心平氣和,不生怨言?他的同輩兄弟可能不因嫉生恨?若然對這孩子一視同仁,別人都有父母疼愛,唯他沒有,孩子又是否會覺不公?長久以往,他是否便長成性情偏執之輩?”
??眼見平樂郡主聞言抱著繈褓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錦瑟才又道:“雲姐姐可能覺著萬事都有個意外,興許這孩子沒了父母,依舊能長成健康開朗的人,興許依舊能成磨礪成大器之人。可這孩子是雲姐姐和李家大少爺唯一的血脈,雲姐姐當真舍得叫這小小嬰孩去冒哪個險?賭這個興許?雲姐姐這世上沒有人能代替母親給孩子的愛,也沒有母親甘心放棄離開自己的孩子,姐姐縱使思念先夫,可也不能罔顧了身上的責任。那株稀世田七縱然是補血良藥,姐姐若不打起精神來,隻怕也是平白糟蹋了那藥。若然姐姐心中眼裏果真隻有情愛二字,毫不顧念其它,那連我也會瞧不起姐姐的。”
??錦瑟說的這些話,平樂郡主何嚐不知,她隻是驟然失去愛人,心中太過悲慟至於迷了心竅,如今這話由別人說來卻未必能起到很好效果。可這話出自錦瑟口中,出自一個自幼失去母親,如今命運忐忑的十一歲女孩之口,聽在平樂郡主耳中其震動程度可想而知。她不由地已是抱緊了懷中孩子,哭泣不止。
??錦瑟也不再多言,一時間屋中氣氛當真沉鬱難言,半響,平樂郡主才抬起頭來,兩行淚自眼眶中滾落,目光氤氳地看著錦瑟,喃喃問道:“沒了母親,當真很幸苦?”
??“是,很幸苦,每每思及,似心被剜去一塊,徹骨寒冷。”
??“沒了母親,當真不能健康長大?”
??“是,沒娘的孩子早當家,非是他願意,實是步步維艱。”
??床邊平樂郡主和錦瑟一言一答,一個神情恍惚,一個麵容沉靜,可便是這幾句話已叫屋中婆子丫鬟落淚一片。
??平樂郡主問了這兩句卻不再說話,隻默默地將臉埋在了那繈褓中,肩頭抖動不已,嘶聲裂肺地痛哭失聲。而此刻的屋外,楊鬆之和蕭韞並肩站在窗邊,顯是已聽了良久。半響,小丫鬟聽裏頭沒了動靜,這才欲為兩人通報,蕭韞卻對她擺了擺手製止了。
??楊鬆之和蕭韞默契十足地同時轉身往院外走,下了台階,楊鬆之才歎了一聲,蹙眉道:“走,後山喝酒去,難受,心裏悶的緊。”
??蕭韞聞言,見楊鬆之素來冷清的麵上掛著沉鬱之色,腳步卻又似比將才輕便了許多,他不覺笑道:“今日當和書寒不醉不歸。”
??兩人相攜遠去,待行至月洞門,蕭韞卻不覺又回頭望了眼,舉步間,思緒微動。
??當真步步維艱嗎?她那沉靜的性子,機敏的反應,眼中的涼薄皆源於此吧……
??錦瑟從屋中出來已是大半個時辰後了,趙嬤嬤親自將她送出來,行至院中,她卻拉了錦瑟的手,道:“郡主是個死心眼的,今日幸得姑娘相勸,想來是能想開了,老奴代我家夫人謝過姑娘。”
??錦瑟忙扶住趙嬤嬤,不好意思地笑道:“將才小女也是一時感觸,倒惹得郡主落淚,這本便是極不妥之舉了,隻怕對郡主的眼睛損傷很大,嬤嬤不怪我便好,哪裏還敢當什麽謝字。我聽聞用甘遂葉熬汁冷敷眼睛,能舒緩雙目疲勞,嬤嬤一會子可與郡主試試,若然郡主落下眼疾,我可真真是難辭其咎了。”
??趙嬤嬤卻搖頭道:“姑娘是不知,郡主自姑爺病去便沒大哭過,即便落淚也是無聲無息的,叫人瞧著心慌。大夫皆說她這是悲痛鬱結於心,發不出來,是傷性命的大事。早先倒還好,如今又經生產之難,身子虧空的厲害,若然再心氣不暢,休說是調養無效,隻怕體虛之下身子已萬難承受。如今哭這一場,老奴這心才算是真真放下了。姑娘這兩日說什麽都要多過來走動,多陪陪郡主才好呢。”
??錦瑟笑著應了,這才自回了院子。她自昨夜平樂郡主驚胎到現在都沒功夫前往父母長明燈前上香敬拜,這會子閑暇下來,用了一盞茶,便披了件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鼠皮的鬥篷帶著白芷和蒹葭二人出了院。
??此刻已是黃昏時分,落日碎金,山風送寒,香客們都已下山,而僧人們正聚集在大殿中做晚課,故而寺中極為清淨,錦瑟到供奉長明燈的長青殿時殿中被一排排的長明燈照的燈火輝煌。
??錦瑟瞧著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放置在一排的四盞長明燈默默出了會神,這才在蒲團上跪下,對著雙手合什,神情虔誠地許願。
??爹娘在上,女兒泣血以叩,兒糊塗一世,既得重生,誓護幼弟周全,也望爹娘在天之靈,保佑女兒和文青今生平順康樂。
??錦瑟緩緩拜下,半響才扶著白芷的手起了身,默默地又站了一陣,這才接了蒹葭手中帷帽。
??因此刻禪院中極為安靜,香客愈發稀少,隻幾個小沙彌在四下打掃院落,冬日的落陽帶著點餘韻普照大地,給萬物都籠上了一層橘色光芒。晚風微揚,耳畔滑過掃帚劃過地麵發出的沙沙聲,人的心也在遲暮的景色下愈發寧靜。
??錦瑟出了殿步履不覺便悠然緩慢起來,一麵往女眷院所回,一麵心中想著事情。
??禪院曲徑通幽,四下寧靜祥和,蒹葭和白芷二人跟在錦瑟身後便也有些鬆怠,誰知行至一處路口,卻突然自轉角衝出來一個人影來。那人低著頭似在找尋著什麽物件,顯然是沒瞧見錦瑟三人,竟是直直向錦瑟撞來。
??錦瑟一驚,匆忙間後退了一步,白芷已驚喝一聲,“哪裏來的登徒子!”
??那人許是被驚到,竟是腳下一個踉蹌,接著身子一個不穩,兩手揮舞著,腳步錯了兩下這才堪堪站定。
??隻他方才無意間揮動手臂卻剛好便打落了錦瑟頭上所戴帷帽,慌亂間錦瑟被白芷和蒹葭護到身後,鼻翼卻還依稀殘留了那男子方才瞬間靠近時彌漫過來的一絲脂粉味,她微微蹙眉盯向那男子。
??卻剛好那男子也將站定抬頭來瞧錦瑟,兩人目光對上,那男子眸光一灼,瞧著錦瑟的麵容竟是癡愣住,看的呆住了。
??“混賬!往哪裏瞧呢!”白芷見這人竟無禮至此,忙怒目罵著,又跨前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而蒹葭已撿起地上掉落的帷帽給錦瑟重新戴上。
??這下那男子才似驚醒一般,退後一步衝錦瑟一揖,道:“小生丟了扇墜,因那扇墜是故去祖母所賜,故而心下焦慮,正四下找尋,不想竟衝撞了小姐,小生罪該萬死,還請小姐原諒則個!”
??------題外話------
??謝謝親親jade2832,shiyunswz,泓水纖潔666(*^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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