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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若水(二十四)

  薑恒得令,二話不說俯身查探,井槽中波光粼粼,側麵一株老柳堪堪垂下半麵枝條,直伸到槽裏去。


  柳枝纖纖垂,枝影隨水流。魚遊孔方裏,冬末雁歸南。


  她怎麽會差點忘了,那時她剛被立為太子不久,年尚幼,脾氣不好也不懂得藏著掖著。偏偏父皇還是個說一不二,聲色俱厲的人,每每考察功課之時總責備幾句,發發脾氣。


  顧俞是曷國的太子殿下,未來的帝王不二選,自然比尋常皇子管教的嚴些。


  要不說還是孩子麽,父皇一罵她,她就去找母後哭,然後被父皇知道母後心軟便要殃及池魚連帶著罵母後婦人之仁。


  “你是朕的兒子,天下百姓的福祉,朕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六藝都算得上精通了!不開竅還不知道勤奮!”


  百姓百姓,顧俞彼時才八歲啊,加之被母後慣著,哪裏管的了別人怎樣。


  被罵的委屈,仰著臉發狠,“我不幹了,這皇子愛誰當誰當,皇帝愛誰做誰做!皇叔們不是也有兒子,叫阿成誰去做都行!”


  “你!”父皇被她起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篩糠一樣顫抖。


  “啪——”的一聲脆響,顧俞不可思議地捂著臉看向一旁從頭到尾都在護著他的母後,眼淚沒出息地往外淌。


  母後也是氣極了,打完之後看著孩子臉上愈見清晰的巴掌印,邊哭邊道:“你這話也能說出來?你不知道,為了你,你父皇他……他……”


  她當然不知道那時候父皇坐穩皇位八年,先族留給他的是怎樣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國家。


  兵權有一半掌握在當時的太尉王氏手中,王氏乃先祖母家氏族,其後盡是高管厚祿權傾朝野。


  而太尉與平陽侯,也就是阿成的父親更是暗中交好,狼子野心。


  而顧俞,偏偏還拿阿成激將父皇,自然把他氣的不輕。


  但當時的顧俞可不知道,挨了一巴掌心中的憤懣不滿愈發膨脹起來,就像一壺沸水,在爐灶上吱哇亂叫。


  她跑了,跑回寢宮哭了一整夜。


  她想不明白憑什麽,憑什麽她要承受這些,她已經很努力了,比任何皇子起的早,睡得晚,寒冬臘月三九伏天。


  能怎麽辦,就是腦子笨啊,能怪誰呢?

  顧俞脾氣倔,一賭氣就是半句話也不說,你叫她吃飯老老實實吃,太學也老老實實上,就是好像一下子變作一個啞巴,半句話也不說。


  父皇得知之後頭痛異常,擺擺手,“莫管他,叫他自己好好想想。”


  這一會,母後是沒有站在她這一邊,一次也沒來見過她。


  “我做錯了嗎?我有什麽錯嗎?”顧俞捫心自問,仍舊不能理解。


  過了幾天,宮裏有消息,顧俞的師父,掛名的太子太傅,終於玩夠了回來了。


  顧俞很快就見到了他,師父說服了父皇,帶著她去臨苑小住。


  也是春末夏初,顧俞在臨苑好吃好喝的,簡直樂不思蜀。她喜歡水,尤其後院一口兩三尺深的井槽。


  原本是臨滄找人挖來打算引水澆花的,無奈他命犯桃紅,養什麽死什麽,後來院子裏耷耷拉拉的花草滿地都是,叫人不忍多看。


  她這個師父終於放棄了,便將井槽封死,擴成四四方方的用來養魚。自然,魚兒們都是下人照看的。

  顧俞最愛赤腳踩在水底,坐著晃著腳丫,看水花四濺,魚兒亂竄。


  “小魚兒,你父皇叫人傳話,說要接你回宮了。”臨滄負手踱到她身側,笑盈盈道。


  “我不回!”


  “你也該回去了,太傅說你落下的課太多,晚了就不好補了。”


  顧俞低著頭,眼睛看著白花花的腳趾頭,看見一隻胖乎乎的小鯉魚慢慢遊過來,她心下煩躁,一腳猛的踩水,將那魚兒嚇了一跳,翻著肚皮逃走了。


  臨滄歎口氣,也學她挽了褲腳坐下來,“乖,別賭氣了,你母後跟我說了,這事師父說句公道話,錯在你。怎麽能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呢,可叫你爹傷心。”


  “師父!”顧俞委屈,“明明是他先吼我,他就知道吼我。還嫌棄我笨,我就是不聰明……”


  臨滄噗嗤笑了,摸摸她的腦袋,“這你就誤會他了。”


  他大概覺得顧俞還小,朝廷局勢說了也聽不懂,看了眼被她嚇得不敢近身的魚兒,心中有了計較。


  “阿俞你看,這一池水想不想一口大鍋?”


  “像……”


  “那如果有人在池子地下放了一把火,火把水給煮熱了,魚還能開心嗎?”


  “當然不能。”


  臨滄輕笑,“你父皇啊,隻是被煮熱了,煮疼了,撲騰了兩下,把熱水潑你身上了,打心底裏,他是怕你也被煮熟啊。”


  顧俞腹誹,這是什麽比方。她又不是傻裏傻氣不會講話的小魚,她父皇更不是。


  臨滄又道:“你父皇和母後這會兒肯定也在後悔呢,說不定還哭了,我們小魚兒大了,當了一國之君,才能好好護著池子。這件事除了阿俞,誰都辦不成。”


  “真的?”顧俞抬頭看他,“隻有我能嗎?”


  “對,隻有你。”


  她其實不記得那天臨滄說了別的什麽,他這個人話太多,記不清是正常的。隻是知道聽見師父那句“隻有你可以”的時候,小小的顧俞很開心。


  她不是廢物,不是笨蛋。


  後來她心情好了,噗通一腳把本來就沒坐穩的師父踹下了池子,看著他一臉茫然衣服濕了打扮的呆愣模樣,嘴角咧的像一輪新月。


  一樣的池子,一樣的水,魚兒死了換,柳枝敗了興。


  “主子!找到了!”


  薑恒的話把顧俞從回憶裏喚醒,道:“是什麽?”


  顧嵐好奇地湊上來,端詳半天,“是一個酒壇子,封死的。”


  大概是為了放水裏。


  顧俞道:“打開看看。”


  顧嵐從腰間取了虎爪刃,小心地撬開,和薑恒兩人同時看向酒壇。


  “主子,是一封信……”


  信,為什麽要把信藏在這裏?


  這信顧俞沒有當著他們的麵打開,先讓薑恒把池子恢複原狀,給小柳子單獨安排了一間臥房,又去趙靈均房裏呆了一會兒,聽他迷迷糊糊說了些夢話。


  直到就寢,她都沒再碰一下那封信。一個人坐著想了很久,突然豁然開朗。


  雁南飛……


  她的師父,多半還好好地活著呢。


  將信壓在梳妝台的妝奩夾層底下,第二日顧俞當著大家的麵宣布了一件事。


  “我要回趟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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