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棠春燼一
她自夢中驚醒,從柔軟的躺椅上猛地坐起身,此時正值夏日炎炎,雙眼麵對突其來刺眼的亮光,有些晃眼,她拿手遮擋了一下。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邊就有一個女聲柔柔地說道:“姑娘,可是做噩夢了,有哪裏不適?”
那說話的女聲用帕子仔細地為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之後,收起帕子,關切地看著她。
她打量著四周,總感覺怪怪的,好似熟悉又似不熟悉。她現在在花園正中的涼亭裏,四周載滿了牡丹芍藥之類的名花,身後不遠處是一處假山,山上有溪水往下流,衝淡了空氣中的燥熱感。
她的身邊還圍著幾名統一穿戴的侍女,有執扇的,有捧香的,還有捧著梳洗之物的。
她愣了,眼前這些人她都不認識,短暫的時間裏,腦海中記不起關於她們的任何信息,連她自己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誰,身在何處。她認為她現在應該不在這裏,不在這裏?又在哪裏?想也不想,脫口就問:“這裏是哪裏?還有我是誰?”
彎腰站在她麵前的侍女被她的問題驚到了,聞言臉色大變,連聲音也提高了一分:“姑娘,你怎麽了?你不要嚇搖香。”
搖香?熟悉的名字,腦中名為記憶中的開關一下子打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一個個交織在她的腦海中,形成一張張人物關係網,簡單又繁雜。原來我叫張晴微,是一個富商的女兒。再看著眼前這張臉,與記憶中的吻合,“你是母親身邊王媽媽的閨女?”
“是我,我是,姑娘,你到底怎麽了?要不請郎中來看一看,莫不是魘著了,受了驚嚇?”搖香驚喜道,忽而又擔心起來。
張晴微搖頭,“可能是天太熱了,睡得腦子有點悶,一時沒反應過來。”
搖香從另一侍女手中接過茶,遞給張晴微,“姑娘,喝口茶水,漱漱口,醒醒神。”
張晴微照做,接過茶水,看著水中的倒影,她又疑惑了,這水中的影子分明是她,卻又不是她,那她又是誰呢?張晴微雙手捧著茶杯發呆。
“姑娘,姑娘。”搖香一疊聲地喊醒張晴微。
“哦,什麽事?”她醒轉。
搖香說道:“姑娘回屋,我讓人多擺上幾盆冰盆,去去熱。姑娘看著可好?”
“就按你說的去做。”張晴微讚同。
張晴微被幾人服侍著進了自己屋中,冰盆已經擺上了,屋中甚是涼爽。玄石地麵,一塵不染,靠牆的東麵擺放著一排書架,書架前放著琴案,書架上還放著幾個錯落有致的花瓶,裏麵插滿了鮮花。靠西這邊是自己的床榻之物,紫檀木梳妝台也擺放在這邊。
張晴微走近,在鏡中仔細打量自己。剛才茶水中的影像不是很清晰,這鏡中的影像倒是清晰不少。張晴微摸向自己的臉,這張臉,這張臉有些陌生。鏡中的她,約莫十五六歲,臉盤圓潤,柳葉眉,一雙單鳳眼,似笑非笑,一派溫婉之象。她記得自己原本是不長這個樣子的。
“姑娘,這是夫人命我送來的新鮮瓜果。”另一個叫銀環的侍女對著花洛行了一禮說道。
張晴微看了一眼就移開了,這樣的瓜果成色不好,靈氣不足,怎麽能吃!“你們拿去分了吧!”
幾人對視一眼,站立不動。搖香勸:“姑娘,今日怎麽這樣魂不守舍?這是夫人疼姑娘,才送來的時令瓜果,其它姑娘想吃,還沒有呢?”
張晴微還是覺得這樣的東西,難以下口。不過,有搖香勸著,張晴微還是勉強收了下來,擱置在一旁,銀環回去複命。
屋中的張夫人一邊看著賬本,邊問銀環:“姑娘今日怎麽樣?送去的瓜果可還喜歡?”
銀環遲疑著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回夫人的話,大姑娘,今日不知是怎的,對一向喜歡的瓜果不聞不問,還讓下人拿去分了。”
張夫人放下手中的賬本,抬起頭,“哦,難道還是在生我的氣?這丫頭這次還真沉得住氣。”
銀環低垂著頭,“這個,銀環就不知了。”
“你先下去,去喊王媽媽進來服侍”張夫人吩咐了一句,又低頭看起手中的賬本。
“夫人,您叫我。”王媽媽進來,看著張夫人還是在看著手中厚厚的賬本,眼睛盯著一處,似在走神,這才敢輕輕叫了一聲。
張夫人回神,“銘月,你來了。坐,泗兒去沏杯茶來。”
夫家姓王,名銘月的王媽媽虛虛地坐在另一邊的檀木椅子上,大半個身子還在外麵,懸空著,不敢坐實,以示對主家的敬重。
泗兒很快為她上了一杯茶水。
張夫人歎了一口氣:“銘月,微兒還在為前幾天的事跟我置氣,你說,這事該怎麽辦?”
王媽媽為張夫人出謀:“母女間哪有什麽大的仇怨,夫人若是把利弊分析給大姑娘聽,未必不能勸動大姑娘。”
“可是,我每次一說上這事,微兒就借口離開,就是想開口,微兒也不願同我多說。她是鐵了心要嫁一個莽夫。連我送給她平日裏最喜歡的東西,她都能放置在一旁,可見,她的心思堅決。”快四十歲的張夫人保養的很好,臉上不見一絲皺紋,輕輕地皺眉,還如二八少婦那樣惹人憐愛,一雙美目噙著淚,拿帕子拭了拭。
王媽媽是張夫人的陪嫁之一,看著落淚的張夫人道:“夫人莫要心急,有搖香跟在大姑娘身邊,定會勸慰一二。”
張夫人停下手中動作,“我怎能不心急,微兒這幾日眼見跟我疏離許多。老爺又不在家,家裏,裏裏外外都是我在操持。以往,有微兒幫襯著,我也能省不少心。可是,這幾日,微兒每每到我房中隻坐了一會兒就走,這不是在怪我,是怪誰?”
王媽媽思索了一會兒,“老爺,下個月月中就會回來,這事跟老爺商量一下,看老爺怎麽說。這幾日,夫人盡量多挽留一會兒大姑娘,帶大姑娘到處走走,散散心,這事不定啊就過去了。”
張夫人聽了,也覺著有理,“你說的不錯,近日娘家大侄媳生了侄孫兒,要過滿月日,我帶微兒過去坐坐。”
張晴微還在原地打量著自己,侍女們各自忙碌著。
我究竟是誰,我是我,但又不是我?張晴微坐在鏡子前心中自問道。通過熟悉的事物,一點點地回憶起過往,她知道眼前的琉璃鏡是海外之物,家裏做著皮貨,布匹,兼海上貿易的生意,遇見新奇的東西,她必定是第一個享受到的。
搖香托著一個切好的水果拚盤走到花洛麵前,用銀簽叉起一小塊,遞在花洛嘴邊,“姑娘,嚐一口,試試?”
張晴微皺眉,這樣的東西怎麽下得了口!不過,看到東西已經遞到嘴邊,出於心理上的禮貌,她不忍拒絕,輕輕咬上一口。果汁的甜香味在口中蔓延,不如想像中的那麽難以下咽。心理上的抗拒,抵不過生理上的需求,很快把簽上剩下的果子吃完。
“姑娘,這是海外的果子,與這邊的果子大不相同,姑娘以往,最喜歡吃這些了。這次,夫人可是把它全部留下來,送到了姑娘這裏,可見,是多麽的疼姑娘。”搖香說完,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姑娘,還在生夫人的氣嗎?”
張晴微搖頭不語,安靜地吃著東西,搖香不敢再問。
屋裏突然風風火火闖進一人,看著搖香手裏端著的果子,眼睛磆碌轉了一圈,上來就抱著花洛的手臂搖啊搖的,口中直念道:“大姐姐,我也要吃。”
張晴微看著眼前的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穿戴與自己一致,皆是紅綢襖裙加身。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自己的三妹馨兒,又要向自己討吃的了。
三妹張晴馨與張晴微一母同胞,貪玩愛吃。張母為了不讓她吃得太胖,每日裏叫人盯著,一點也不許多吃。就是這樣,張晴馨的身材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圓潤起來,怎麽也控製不住,是那種典型的喝口水也能長胖的類型。
而張晴馨餓的受不了時,就到各個姐妹兄弟那裏打劫吃食。幾位兄妹受張母威脅,若是給三妹一點吃的,月錢減半,給一次減一次,直至減到全無,迫於威脅,三妹討不到吃的。唯有張晴微是個例外,張母並不太計較。不是張母隻喜歡這個長女的緣故,而是因為張母知道,張晴微比自己還對這個妹妹管控的嚴,不允許讓她吃的太過。不像其它兄妹,隻是一味的討好。
“我若是給你了,你拿什麽來換?”
馨兒每次用這招,百試百靈,今日不靈驗了。近日,大姐姐與母親又起了嫌隙,自己也不敢招惹太過,省得母親念叨。馨兒費心思索起來,自己有的,大姐姐都有,自己沒有的,大姐姐也有,有什麽東西可以作為交換呢!
張晴微看著對麵的小人兒,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抬眼,掰著手指,冥思苦想的模樣,有趣極了。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可以這般豐富,這是她從沒見過的,以前,大多的人都是隻有一個表情,那就是沒有表情,冷漠著一張臉,她早已看慣。以前,奇怪,以前是哪裏?她就這樣支著頭看著,嘴角不知覺地向上揚起。
搖香看著姐妹倆作態,三姑娘又被大姑娘戲耍了一回,還不自知。
過了片刻,對麵的小人兒,還沒想到能交換的東西,張晴微開口:“我看三妹頭上的花釵很是喜人,不如摘下來,送給我如何?”
馨兒立刻護食般地取下自己頭上海棠絹花製作的重瓣花釵,拿在手裏摸了又摸,這是大哥送給她的生日禮,她今天第一次戴呢!很是不舍。再不舍也抵不過,麵前的吃食來的誘人。看了看盤子裏的瓜果,又看了眼手中的花釵,花釵可以再有,但吃食不常有。一狠心閉眼,把手中的花釵遞了過去,那臉上的表情,仿佛在麵臨著生死決擇,眼不看為盡。
張晴微接過她手中的花釵,把果盤放在她手裏。對麵的小人兒這才睜開眼睛,小心捧著果盤,坐到一邊兒小口吃起來。“還是大姐姐對我最好了,我才能吃到這麽好吃的東西。”
“你以後,可要多準備些姐姐喜歡的東西,拿來交換,姐姐這的東西就任你吃。”張晴微回應。
“真的。”馨兒嘴裏吃著東西,一邊含糊回答。
張晴微頷首。真是為了吃,什麽都不顧了,張晴微心中想到,不過,我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