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同心七寶釵
等到祖父這邊落敗,新君登基後,我又成祖父‘最後的期待’了,”林照這些話時語氣非常平靜,早沒有其時撕心裂肺的痛楚,臉上的神色不僅不苦,反而略帶了微微輕蔑的笑意,“我倒也不是記恨計較什麽,隻是偶爾回顧自己這一生,一眼望到頭了,卻似乎連半個真正的知心人都沒有過。坐在那裏想一想,好像連君子之交的朋友都數不出來幾個。”
“阿意,你嫁到燕平王府來,我不生氣,真的,一點也不,”林照認真地望著鍾意,輕輕道,“句私心的,我心裏甚至還挺歡喜的,真沒想到,都走到這一地步了,身邊竟然還能有人能陪著我……我日後要約你出來看書寫字,也方便多了,既不用找姑姑,也不必再七拐八繞地求到你婆婆那邊去,多好啊不是?”
“是啊,”鍾意反握住林照的手,眼圈通紅地笑著道,“我以後就呆在林姐姐眼皮子底下,有什麽事兒,還有林姐姐可以護著,背靠大樹好乘涼,簡直是再悠哉不過了。”
林照也不由跟著笑了,不過笑到一半,又陡然正經了神色,認真地告誡鍾意道:“還有一件事,我早便想與你,被你這一打岔差點給忘了。”
“你或可不知,燕平王世子裴濼其人,偏執善忍,薄情寡恩,”林照捏了鍾意的手,緩緩道,“有些東西,你可千萬別太當真,更不要深陷其中,迷惘沉醉,錯付真心……”
鍾意有些錯愕更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眼,無奈道:“林姐姐想什麽呢,我與燕平王世子不過是一麵之緣,從沒‘真’過,何來‘當真’?”
“那便再好不過了,”林照直接道,“我不清楚你與他的過往,但我記得自己曾教你念過《詩經》,《氓》篇有曰:‘士之耽兮,猶可也,女之耽兮,不可也*’。”
“怕你記性不好忘了,今日再特特當麵與你一回……自然,你也不必嫌我囉嗦,真隻今日再這一回罷了。”
“林姐姐的金玉良言、諄諄教誨,哪裏有人敢嫌棄‘囉嗦’?怕是得多多益善才好。”鍾意知林照是好心,是怕她真被人哄得頭昏腦漲看不清自己,做了那出頭的椽子、被立起來的靶子,自然不會嫌林照多話。
隻是聽完林照對宣宗皇帝與燕平王世子這對堂兄弟堪稱壤之別的評價後,鍾意忍不住驚歎道:“這話阿意記住了,隻是林姐姐,我先前還真沒看出來,你心裏竟是那般的推崇如今這位陛下,又對燕平王世子殿下如此的……”
話到最後,鍾意不由詞窮了,一時不知道該用“輕視”還是用“瞧不上”的好……鍾意在自己心裏咂摸了兩遍,又覺得兩個都不怎麽妥當。
——林照這態度,怎麽看,都不大像是對未來夫君有所期待的模樣。
“你想岔了,這本就不是一回事。我稱讚今上隻為其公德,不計私行,至於燕平王世子,”林照皺了皺眉,如此道,“這般與你吧,一個人的立場有親疏遠近,品行幾何,卻不分親友仇敵,一以貫之。”
“從立場而言,如今林家與燕平王府兩姓聯姻,資源置換,我自然是盼著那位世子殿下的好,但你要真讓我非得誇那燕平世子兩句……實話,他性情並不如何,全身上下的可取之處,或許隻有那張還算能讓人看得過去的臉吧。”
“既如此,林姐姐當初怎不選了入宮去?”鍾意忍不住故意與林照唱反調,“至少那位陛下還有個‘公德’,我聽林姐姐這些話,燕平世子可是快什麽也沒有了。”
“這你就短視了,一個是明察秋毫、法度嚴明,一個是剛愎自許,虛偽矯作,”林照理所當然道,“你若是個偷奸耍滑、一心想著挖了公中幫扶私裏的人,選了哪個上官的衙門去點卯?選了前麵那個,怕是連手都還沒敢伸一下呢,就得先憂心自己的項上人頭還在不在了。”
鍾意被林照這比方震得瞠目結舌,回過味來後又不由撫掌而笑,心服口服道:“林姐姐高瞻遠矚,妹妹我真是拍馬難及……可幸日後還能有林姐姐護著我,不然我真是哪被人賣了去,都還反要給人家鞠躬作揖的了。”
“是麽?”林照挑了挑眉,也勾唇笑了,正想開口擠兌鍾意兩句,外間有細碎的聲音傳來,林照扭過頭,衝著門外揚聲道,“輕鴻,外麵什麽事兒?”
“回稟姑娘,”輕鴻隔著門紗恭謹道,“是夫人院子裏的蕭玉姑娘來了,是替夫人傳話,讓您與鍾姑娘速速到後園裏去,王妃娘娘已經到了。”
鍾意一驚,沒成想燕平王妃竟來得這麽快,趕忙起身整理了衣裳發髻,林照的反應倒尚算平靜,隻麵無異色地回了句“知道了,讓她回去複命吧”,然後便讓人進來給理了裙間佩環,既沒重新換衣服,更沒拆了發髻重理,就這麽素麵朝地領著鍾意出去了。
一行人踏出聽粹院前,一丫鬟打扮的半大姑娘著急忙慌地從外麵趕了回來,與林照正正打了個照麵,一個抬眼便跪了下去,跪在林照腳邊惶惶然道:“大姑娘,奴婢來遲,奴婢失職,奴婢有錯,奴婢本是一直守在垂花門等著王妃娘娘來的,是夫人院子裏的……”
“罷了,有什麽事,回來再,”林照的眼裏掠過一抹冰冷的怒意,麵無表情地吩咐道,“既知失職,自去領罰,不要擋著客人的路。”
那丫鬟喏喏地讓過路,白著一張臉退下了。
“是我的錯,”走了一段,鍾意看林照的臉色沒有方才那麽難看了,才敢心翼翼地開口道,“我纏著林姐姐話,才害林姐姐誤了行程,若是王妃娘娘問起……”
“不關你的事,”林照直截了當地打斷鍾意,言簡意賅地嘲諷道,“她如今也就隻這點手段了,往常拿這些細枝末節的繁瑣事惡心人,我不與她計較,隻約束院子裏的下人警醒著,她還當我是真的怕了她了。”
“她莫不是以為這種不痛不癢的手段還真能派的上什麽用場?嗬,如今還能發展到刻意收買我院子裏不當事的丫鬟的地步了……真是越發上不得台麵了。”
——聽粹院曆來與林大夫人不合,林照也不是第一與她繼母打擂台、別苗頭了,那丫鬟但凡有心,即便是被林大夫人手下的人攔住了,傳個消息過來又能有多難。隻是吩咐了她一個人去盯著垂花門,又不是從垂花門到後園那一路都隻有她一個丫鬟是聽粹院的人,那丫鬟的辭有多麽經不起推敲琢磨,林照心裏清楚的很。
所以幹脆也懶得聽了。
“話雖如此,隻是林姐姐這般匆忙過去,妝容簡素,”鍾意不免為林照擔憂道,“若是惹了王妃娘娘不快……隻為那人置氣,豈非得不償失?要不我們還是……”
“阿意,你真以為,”林照忍不住笑了,偏過頭來,盯著鍾意的雙眼,緩緩道,“燕平王妃看上的,是我這個人麽?”
“她既惦記著祖父致仕後手裏剩下的那點東西,我今日便是穿一條麻布裙子去,她都會誇我‘端莊簡樸,有古賢遺德’,”林照淡淡道,“同樣,她若不想與祖父沾上幹係,就是全林府的姑娘個個長得貌若仙,她都看也不會多看一眼……可笑這麽簡單的道理,我那繼母一把年紀了,都還看不明白。”
鍾意若有所悟地沉默了下來,二人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後園那一片姹紫嫣紅處。隻見燕平王妃高居於上座,左手邊下來第一個是本次賞花宴的主人林大夫人,對著的另一頭則是那一貫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林三夫人,燕平王妃身前站了幾個青春韶華的姑娘,正圍成一團嘰嘰喳喳地著什麽。
聽丫鬟通傳林照來了,燕平王妃揮了揮手,她身前擠成一團的幾個姑娘便退出了一條路來,林照緩緩上前,福身行禮,燕平王妃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
“照兒你也太貪玩了,母親知你與鍾姑娘關係好,但也不能這麽胡鬧啊,”坐在旁邊的林大夫人假惺惺地開了口,極其做作地掩唇笑道,“往日讓我們等等也就罷了,自家也不你什麽,今兒還讓王妃娘娘這好一番等,你這架子可越發大了。”
林照緩緩抬頭望了過去,還未開口,卻被身前的燕平王妃搶了先。
“不急不緩,徐徐行之,”燕平王妃就像是沒聽到林大夫人的話一般,對著林照十分滿意地誇讚道,“不錯,確實有大家風範。看來林老那句‘如璧如玉’,倒真沒有誆人。”
林照徐徐拜下,不卑不亢道:“臣女當不得如此,王妃娘娘謬讚了。”
“這孩子端莊大氣,又謙虛自然,”燕平王妃側過頭與林大夫人又道,“不怪是府中的長嫡女,確實是最最出挑的。”
林大夫人臉上的笑容僵硬到快要維持不下去,但也不敢當眾拂燕平王妃的麵子,隻心不甘情不願地勉強點頭附和道:“王妃娘娘的正是,照兒,還不快來謝過王妃娘娘。”
“這有什麽好謝過的,”還不等林照反應,燕平王妃先淡淡地打斷了林大夫人,搖了搖頭,然後伸手抓來林照的手腕,將自己戴著的那塊溫潤瑩透的羊脂白玉鐲子順著滑下來送到了林照腕上,對著林照溫婉笑道,“我一見你,便覺得你這孩子與我們家投緣,心裏喜歡的很,這鐲子送你,算是我這個長輩對你的一片心意,可不許脫下來。”
長者賜,不可辭,林照還能什麽呢,隻有再次福身謝過。
燕平王妃點了點頭,給林照指了離自己最近的座兒,林照謝恩坐下,跟在她身後的鍾意便額外顯露了出來。
鍾意猶豫了一下,緩步上前給燕平王妃再行了禮,燕平王妃倒沒流露出什麽異樣的神色,仍是一副和藹慈愛的模樣,對著鍾意笑了笑,思索著緩緩開口道:“這孩子生得果然俊俏,難怪那麽招人惦記……紅豆糕做的也好,入口綿甜,回味悠長,最難得的是能沒有那股膩勁兒。”
鍾意沒想到燕平王妃竟然能認得出自己,還起了自己做的紅豆糕,趕忙受寵若驚地福身道謝。
邊上林大夫人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不能再難看,笑都笑不出來了。
——燕平王妃方才老神在在地在這兒坐了半刻鍾,可是半句話也沒有誇過林氏女,這林照得句好話也就罷了,林大夫人還能安慰自己人家看得上自家公公的情麵,可燕平王妃連承恩侯府那個來曆不明的下賤玩意兒都能誇,卻就是不給自己女兒半分好臉色,林大夫人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隻是,這上麵有一處不大好……”燕平王妃偏頭瞅著鍾意的打扮,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頭,然後又突然展顏一笑,溫聲吩咐身邊人道,“是了,當該如此……瓷合,把我那支同心七寶釵拿來,給這孩子戴上看看。”
立在燕平王妃身後的一青衣女婢翩然上前,雙手穩穩地捧著一紅木匣子,迎著日光緩緩打開,其內閃爍出璀璨無比的七色光輝。
“這雙鸞點翠於你來太過莊重了些,”燕平王妃遙遙點了點鍾意頭上那顆墜著沉甸甸紅寶石的金步搖,溫聲笑道,“你身子這般單薄,看著都要被它壓得直打晃了,怪叫人心疼的,拆了換這輕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