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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醒酒湯

  雨聲起的時候,鍾意還在靜安師太那兒,靜安師太留她喝了盞茶,把先前的《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收了,簡單看過,便又毫不客氣地換了另外兩卷給她,打發她回廂房埋頭苦抄,還美其名曰:心不靜,宜抄經。


  鍾意也不知靜安師太是真看出來自己心神不寧、舉棋不定,還是單純覺得這個代筆做的還行,故意挑些輕省話把這活扔給自己了。


  但“心不靜,宜抄經”這句,靜安師太也是真對了。


  寫完兩頁密密麻麻的簪花楷後,鍾意成功地把先前在裴濼那裏受的挫折鬱氣一掃而空,神台清明,精神百倍地打算重整旗鼓了。


  ——怕什麽,不就是人家不喜歡你麽?本來就是自己上趕著求庇護,哪裏有那麽好的事,你去求勢對方就正好能看上你的色了?真要有這麽容易的話,林氏怕不一開始就把自己塞轎子裏抬到燕平王府去了……


  大好時機,還是自己在林氏麵前立下軍令狀才求得的,若是就這麽放在眼前看著它一點點飛過去了,豈不可惜?

  不,是近乎於愚蠢了。


  鍾意在心裏琢磨著,孔聖人有言:飲食男女。既然美色無用了,不如去廚房露兩手。


  ——由那些借著林氏的東風打聽來的消息可知,裴濼嗜甜異常,而對於做點心,鍾意自忖絕不輸人。


  就連先前駱琲上趕著追在佳蕙郡主身後大獻殷勤時,用來討好人的杏仁糕都是特意向鍾意要來的獨家秘方。


  鍾意想清楚了,拿了把廂房裏的傘剛出得門來,卻正好遇著了自己方才在心裏翻來覆去惦記的人。


  鍾意愣了愣,下意識要後退半步行禮,又被手上撐著的傘礙著了,再一看對方濕漉漉的衣發,猶豫了下,沒有行禮,直接走過去把傘撐過頭頂,遮住了朝廊邊吹來的大半風雨。


  “雨下得大,世子還是打把傘再走吧。”猶豫片刻,害怕交淺言深問到什麽不該問的尷尬,鍾意連外麵下著大雨這位裴濼好好的幹什麽要出去淋都沒敢問,隻關心了對方一句出門要帶傘。


  裴濼微微側過臉,像是不認識般仔細瞧了鍾意半晌,眸色像是被水染得一般漸漸深了,片刻後,才恍然回過神來,後退半步與鍾意隔開距離,歉疚道:“抱歉,我身上全是水……可以幫我問下,哪裏有廚房,讓人給我煮碗醒酒湯麽?”


  鍾意這才意識到自對方出現時,風裏就隱隱約約帶了股酒水的氣息,隻是外麵風大雨大,鍾意也好多年沒有碰過酒水了,隻隱約覺得味道奇怪,竟沒有意識到那是對方身上的酒氣。


  ——裴濼竟然在大雨裏傘都不帶就跑出去喝酒?

  鍾意一時竟分不清這句話裏的哪個部分更讓自己驚訝了。


  “我認得路,殿下隨我來吧。”鍾意心知山上可能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麽變故,不過這變故既能讓裴濼雨買醉,怕牽扯之深,對她這樣的人來,還是不知道要比知道好的多。


  鍾意一邊帶路一遍神思不屬地在心裏轉悠著各式各樣的想法,不曾留意的時候,裴濼的手已經與自己碰了個正著。


  鍾意摸到一片溫熱,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自己先退開了,連帶著手裏的傘也倒了下去。


  好在裴濼身手不差,與鍾意的指尖一觸即分後還能穩穩接住被人鬆開的傘,撐在二人頭頂,溫和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我虛長幾分個頭,這傘還是讓我來撐吧。”

  鍾意抿了抿唇,偏頭望了望身側的裴濼,又望了望頂上的傘,又高又穩,由對方來撐著,確實是比自己好多了。——至少鍾意不至於踉蹌著濕半個身子了。


  隻是若是之前鍾意給身邊人撐著傘,還可以是對方把自己當成了個隨手喊來的撐傘丫鬟,可換成裴濼給二人撐傘……


  鍾意是萬不敢把對方當個撐傘的下人的,鍾意想,也沒有哪個丫鬟能在雨躲在主子的傘下麵逍遙清閑了。


  二人間不知不覺就彌漫起了股莫名曖昧的氣氛。


  “鍾姑娘原先從沒有碰過酒水麽?”連綿不絕的雨水下,一眼望去,四麵八方全是密不透風的雨簾,恍惚間,兩個人似乎被困在了同一方地下了般,這種與世隔絕的氛圍似乎緩和了兩個人之間的陌生感,讓裴濼突然起了三分談興。


  裴濼好笑地望著身側人的發頂:“方才我要醒酒湯的時候,鍾姑娘似乎很驚訝的樣子……我身上這麽濃的酒氣,鍾姑娘竟聞不出來麽?”


  鍾意怔了怔,她自然是碰過酒水的,不過真要算起來,也是上輩子在趙府時候的事情了,趙府時候的事情,現在想來,倒是確確實實的“隔世”了……


  “府裏舅母管的嚴格,姑娘們的院子裏,不論大,平日裏都是不許見酒水的,”鍾意一邊想著,一邊慢吞吞地回道,“年節的時候,偶爾會沾一點。若是跟著舅母外出赴宴,也會見一點,不過我不會喝,也不敢在外麵亂喝,都是胡亂推拒了的……”


  鍾意自覺自己這一段的平平,也沒有什麽真摯動人或者能讓人記得深的,或者的再直白點,鍾意甚至覺得這話題起的莫名其妙,她有沒有喝過酒、會不會喝酒,好像和那些男女之間風花雪月的東西沒什麽幹係,甚至差的有點遠吧……


  鍾意甚至在心裏想自己這話是不是的太“俗”了點,可惜對方問的突然,她也沒來得及去編個漂亮又有內涵的辭。但當鍾意偏過臉,看向身旁人的時候,卻能明顯感覺到裴濼眼底那抹初見時的疲倦敷衍已經被擦了個一幹二淨,對方像是她在什麽很有趣的東西般,十分認真地聽著,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


  那笑容,怎麽呢,與鍾意先前見過的不同,甚至與先前鍾意偷偷瞧著他與身邊人的都不太一樣……真要的話,原先的笑容雖然溫和可親,但好像都隔著層紗,霧蒙蒙地看不清晰,瞧得久了,反而還有種沉甸甸的感覺,似乎心裏堵堵的,有什麽心事一般。


  而現在的,就是那種好像放下了什麽一般,輕鬆愜意的笑。


  裴濼察覺到鍾意的視線,低低地笑了一聲,空著的那隻手鬆鬆按在鍾意的發頂,輕輕地揉了下,柔聲道:“還是個孩子呢。”


  鍾意怔了怔,她是活過一輩子的人,重活一世,身邊也沒有人真把她當成孩子過,這還真是兩輩子來的頭一遭……鍾意哭笑不得地在心裏算了算,若是加上上輩子年紀的話,對方得改口叫她一聲“姨”了吧?

  裴濼是真心把對方當孩子看的,起碼在他那句話的時候是,十四五歲的姑娘,比他妹妹還的年紀,而他如今已是快加冠的年紀了,對方於他來,確實是個“”的。


  不過當裴濼手癢似的連著揉了對方的頭頂好幾下,把對方的發髻都揉鬆了,那姑娘怔怔的、愣愣的,像是無奈又似乎欲言又止地從他手底下仰起臉來望著他時,裴濼心口微微一窒,再無法單純地把身邊的姑娘當“孩子”看了。

  裴濼得,這實在不能怪他如何禽/獸,實在是……鍾意長了一張任何男人都拒絕不了的臉。


  不看那張臉時,裴濼尚能把那個瘦瘦的姑娘當成沒長大的妹妹來看顧,但當對著那張臉時,裴濼總覺得……應該沒有人看著能想到多麽正經的東西。


  裴濼輕咳了一聲,壓下喉間莫名的幹癢,別過眼去,感覺自己確實是喝昏了頭了。


  好在廚房終於到了。


  醒酒湯做起來簡單,倒是用不著鍾意去如何大顯身手,鍾意甚至沒有多驚擾人,隻叫了個窩在角落裏的尼姑起了火,自己一個人便煮了湯。


  裴濼站在離她三步以內的距離裏,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背影,一時竟然也不知自己的腦子裏究竟想了些什麽。


  等湯滾起來需要些時間,廚房裏太靜了,連燒火的尼姑生完火後都不知道又跑哪裏去偷閑了,鍾意用餘光心翼翼地掃過身後的人,見對方臉上沒有疲倦不耐的意思,抿了抿唇,輕柔地開口找話題道:“這雨好大啊。”


  裴濼卻似乎被猛然想起的聲音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抬眸掃了鍾一眼,然後才慢吞吞地回道:“是啊,這麽大的雨,今晚大家應該都下不了山了。”


  ——倒是公作“美”,正好合了佳蕙郡主的意。


  裴濼以為當自己想到連老都在“幫忙”時,心裏應該是充滿了譏誚的怒意的,然而事實上,真在這時候,他的心緒卻是十分平和的。


  就連佳蕙郡主現在在哪裏、做什麽、如何了,都隻是如一顆石子般在他的心湖上蕩了一圈,很快便消逝無波了。


  她的嗓音真好聽,裴濼隻是忍不住這般想到。


  然後恍惚了片刻,又意識到最開始的時候,自己就是因為這把嗓子,才心血來潮地來了個戲弄人的把戲。


  想到當時的初見,裴濼不禁又想到了今早來前,自己是給北山清了場的。


  裴濼腦海裏那些無邊無際飄飄忽忽的思緒突然定了下來。


  醒酒湯滾開了,鍾意沒再留意身後人的動靜,隻熄了一半的火盛了碗湯出來。


  裴濼伸手接過,卻沒有直接喝,而是盯著那碗上氤氳的水汽,像是在觀賞什麽鬼斧神工、奪地造化的世間美景般,仔細地看了很久。


  看得那碗上氤氳的水汽都要散完了。


  鍾意愣了愣,還以為他是貓舌頭怕燙,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已經不怎麽燙了,醒酒湯放涼了就沒用了。”


  裴濼把手上的醒酒湯放下,摸到腰間的同心佩,輕輕地摘了下來,放到灶台邊幹淨的幾上。


  鍾意愕然又奇怪地望著他。


  裴濼覺得自己今確實喝太多了,也確實需要一碗醒酒湯,他把麵前已經放冷了的醒酒湯一飲而盡,然而似乎身邊那姑娘的對,放涼了就不解酒了,他喝了醒酒湯,但仍覺得酒氣上湧,在胸口窩著盤旋不去,甚至直直地朝著腦門上頂。


  裴濼想,自己需要的可能不隻是一碗醒酒湯。


  “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麽?”裴濼回身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沒有經鍾意的手,也沒有指名道姓,隻在這一間雨裏恍惚要與世隔絕的逼仄廚房裏,灶台旁,輕輕地開口道,“可需要我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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