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麻煩
“這宮裏的禦醫都看不過,你倒敢誇口,”佳蕙郡主不喜鍾意,也隻當她信口開河,不甚在意地攏了攏臂間的綢帶,掃過鍾意身後的團時,更是撲哧一聲笑,“你若真有本事,怎不先把你身後那癡愚給治了?”
“帶著一個傻子出來,也是好情致,真不怕她半道發了狂,給你惹出擔不起的官司來。”
先前佳蕙郡主幾番冷嘲熱諷,鍾意俱一笑而過,不置之心上。唯獨她不經意講了團這兩句,讓鍾意臉上明澈柔順的笑容一滯,險些維持不得。
“她隻是年紀,心智未開,”鍾意眼睫微垂,淡淡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倒還都是分得清的。郡主放心,絕不至半路發什麽狂的。”
團似乎意識到了在自己,懵懵懂懂地抬起頭來,將在場人看過,弱弱躲到鍾意身後,像心知自己在給鍾意丟臉般,還瑟瑟地縮了縮肩膀。
她就如一頭高高的鹿,明亮而又懵懂如無知幼兒的眼,躲在鍾意身後卻縮不住的長手長腳,雖是生癡兒,卻也看得人可憐又可愛。
鍾意不太喜歡佳蕙郡主方才那句輕鄙嫌惡的“傻子”。
佳蕙郡主聽罷,卻隻響亮地冷笑了一聲,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鍾意眼含慍怒,卻也知多無益,不想再上趕著被人挑刺了。
氣氛一時膠著,裴濼皺了皺眉,正欲開口打個圓場,卻先聽得一句平靜的反問。
“好笑麽?”卻是一直冷眼旁觀的宣宗皇帝裴度開了口,話是對佳蕙郡主的,眼神卻在鍾意身上淡淡掃了一下。
那目光極靜,隻是那靜裏仿佛帶了某種沉甸甸的東西,鍾意形容不出,隻恍惚感覺自己似立在冬雪地裏過了道涼水般。
鍾意被那掃得不自覺垂頭斂裾,心頭微微一震,兩輩子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是“帝王之威”。
佳蕙郡主顯然也感受到了來自帝王的威懾,但仍不願跌份,梗著脖子倔強回道:“見可笑之人,遇可笑之事,聽可笑人言可笑事,自然好笑。”
裴度平靜地點了點頭,複又問她:“笑完了麽?”
佳蕙郡主咬著唇不敢答了。
“若是沒笑完,你就站在這裏慢慢笑,笑夠了再上去,”裴度也不再看她,轉過身,徑自向上行去,語調從始至終一般的平淡,半點情緒起伏也無,“若是笑完了,就跟上來,繼續爬。”
佳蕙郡主頓時也顧不得鍾意了,三步並兩步朝宣宗皇帝追了過去。
遙遙的,借著風聲,鍾意斷斷續續地聽到佳蕙郡主正撒嬌賣癡地抱怨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這詩她也配?沒的辱沒了那玉堂春……什麽玉蘭花是給府裏長輩的,誰信啊……真以為背上兩句《綱目拾遺》就可以糊弄人了啊?鄉野赤腳大夫……”
對此,裴度隻回了兩句。
“別吵。”
“也是閑的。”
佳蕙郡主抱怨的話一頓,既而轉了轉眼珠,嘻嘻附和道:“對啊,我也是閑的,閑的沒事做才去搭理她……不過二哥,這也不能全怪我啊,還不是某些人啊,了不讓來偏還來,一點羞恥心都不要了……”
鍾意下意識看向側前方的駱琲,對方神色如常,正與燕平王世子有來有往地客套著,也不知聽沒聽見,反正麵上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隻是鍾意收回目光前的最後一瞬,無心瞥到了對方背在身後緊握成拳的左手,其上青筋暴起,根根鮮明。
鍾意心頭一窒,側了側身,借著方位替對方遮擋一二。
但是二人還是免不了清楚聽到了宣宗皇帝的回複。
“你是第一認識駱家人麽?”
先前佳蕙郡主無論什麽,駱琲都尚能維持住他君子如玉的端方姿態,不帶任何情緒地與燕平王世子寒暄,但宣宗皇帝這句話一出來,鍾意清楚看見,駱琲從始至終平靜無波的上色空白了那麽一刹。
有那麽一瞬間,灰白的頹色以摧枯拉朽之勢淹沒了他的整張臉。
即使自己還深陷泥沼、過江難保,但此情此景,鍾意還是免不了地,心頭掠起了一陣幾乎算是感同身受的壓抑沉悶。
也許是駱琲臉上的痛苦太過清晰明烈,很容易便能帶人共情。
這便是皇權麽,鍾意想,如此的輕描淡寫,這般的漫不經心……隻消一句話,便能讓人如墜無間地獄,再無生機。
談笑間,定人生,定人死。
鍾意心裏沉甸甸的,往常還隻是聽人,這一回,倒是再清晰不過地看到駱家形勢究竟有多差了。
鍾意想到自己過來帶著的任務,用眼角餘光細細去瞧了燕平王世子的麵色,裴濼敏銳地追了過來,見是鍾意,和煦笑笑,帶著三分恰到好處的歉疚,輕柔道:“鍾姑娘可是覺著累了麽?”
“還好,”鍾意垂下眼睫,乖巧柔順道,“隻是腿上有些許酸痛,不妨事的。”
心卻陡然涼了大半。
鍾意並不是貨真價實的十四五歲姑娘,多經曆過一世人事的她自然看得出來:燕平王世子春風和煦的俊臉下化不開的敷衍疲憊。
除了方才初見時的驚豔外,對方看上去……對自己並沒有太多男女之意。
不僅如此,明明裴濼才是突然開口嚇到人的那個,但這一路爬上來,從對方與她話時那刻意保持的距離裏,鍾意察覺到了其隱約的懊悔。
——他似乎後悔了方才的孟浪之舉,或者更直白地,後悔了因自己的一時興起,招惹來了兩個多餘的麻煩,現在甩也甩不下去了。
鍾意的心沉到了穀底,她並非第一回碰上對自己無動於衷的人,但若這個人是自己一心想要攀附的對象……事情就有些不太妙了。
鍾意瞧得不錯,裴濼心裏確實是後悔,今日他們本就是微服出遊,又有宣宗皇帝在場,不適宜有外人摻和,他甚至為此提前清了北山所有的香客,不成想,還是與人撞著了。
裴濼不欲過多猜測來人的深意,但總也不會是真有那麽“巧”了。
其實倘若換個時間、地點,裴濼未必會因這對表兄妹的到來有什麽不滿,相反,駱琲滿腹經綸,裴濼對他的才華頗有幾分欣賞,否則也不會一開始聽到駱琲的聲音就想著上前招呼了。
至於那位鍾姑娘……裴濼默然片刻,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是很美的。
就是那種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夢中神女的美。
裴濼不敢自己一見之下就有多迷戀了,但方才驚鴻一瞥時……確實是無法拒絕的。
但怎麽就偏偏是今。
裴濼揉了揉額角,是真覺得有些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