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認錯人
在洛陽北部邊郊,重山掩映間,一座紅瓦白牆的廟宇靜靜地坐落於此。從上方俯視,此寺廟方圓百裏內,荒無人煙,寂然無聲,隻有遠處錯落分布的幾處農家,隱隱有蟬鳴犬吠之聲傳來,更顯幽靜。
那便是洛都閨秀貴女間赫赫有名的公主廟。
三月三,上巳節,正是上香拜佛祈求良緣的好時節,公主廟下、北山腳,一行魚龍白服也難掩通身氣派的男女下得馬車,走到了北山腳立著的那塊“拾級”石前。
身著廣綾合歡裙的紅衣女子撇了撇嘴,衝著身後男子撒嬌道:“哥哥,這裏一不能乘輦、二不能坐轎,非要我們一階一階爬上去,那幹脆就別帶那麽多人了,就我們五個,一路也好話。”
若有熟知洛陽城內貴人掌故的在此,便能一眼認出,這對兄妹,正是如今的禦前大紅人燕平王世子裴濼與其妹佳蕙郡主。
裴濼聞言無奈一笑,先去看了身邊的另外兩位至交:傅長瀝是一貫默然隨大流,至於另一個……對方見他看來,直接挑眉遞了個“隨你,快點”的催促眼神,相當直白地表達著自己的不耐煩。
裴濼歎了口氣,看妹妹實在堅持,也隻有好脾氣一笑,順著她把仆婦廝就地安置在山腳,跟在佳蕙郡主身後的康敏公主怔了怔,但在一片默許的氛圍裏,終沒敢提出反對意見。
五人踩著北山的長階步步而上,那長階足有九百九十九級,相傳曾有虔誠婦人在大雪封山時三步一叩、九步一拜地爬過這九百九十級長階,在公主廟裏發了大願,翌年便得了子嗣傍身,此聞一出,公主廟名聲大噪。
一行皆為龍子鳳孫,自然不可能與無知婦孺一般,但“拾級”的規矩還是要守。爬過一半,佳蕙郡主受不了了,不迭聲喊著要歇一歇,拉著兩側人的袖子往後拽,自己爬不動,也不讓旁邊的爬了。
被她拉住的兩人都很無奈,左邊那個袍角不動聲色避了下,從佳蕙郡主手裏解放了出來,他退得開,另一邊的裴濼卻退不開,好聲好氣安撫了佳蕙郡主兩句,見妹妹額上香汗點點,確實爬不動了,隻有好脾氣蹲下,認命道:“上來吧,哥背你爬一段。”
佳蕙郡主咬了咬唇,悄悄望了眼避開她走過的那個背影,見對方與康敏公主正有問有答,失落極了,發泄般一下跳到了裴濼背上,撅著嘴抱怨道:“我不想爬了,哥你直接背我到山頂吧。”
“這怎麽能行,”裴濼聽了直歎氣,“先好,至少最後一段你要下來自己走,不然讓廟裏的師太們見著你這樣,成何體統?”
“再者,佳蕙,這吵著非要來拜公主廟的人是你,爬到一半不爬了的也是你,如此半途而廢,你自己覺著合適麽?”
佳蕙郡主趴在兄長背上吐了吐舌頭,不服氣道:“我是吵著來公主廟拜拜,可沒有吵著要爬這九百九十九階,還不都是康敏攛掇,她要早有這麽累我就不來了……”
佳蕙郡主著著,突然抬高了聲調,衝著另一邊竊竊私語的兩人喊道:“康敏,你和二哥什麽呢那麽歡?”
康敏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順道:“皇……二哥問我,還爬不爬得動,是不是也累了。”
“怎麽,”佳蕙郡主趴在裴濼背上擠了擠眼睛,挾著絲絲不易察覺的惡意道,“康敏要是爬不動了,二哥也會蹲下來背她麽?”
裴濼扭頭瞪了佳蕙郡主一眼,警告她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因駱貴妃的緣故,裴度對康敏公主這個身上帶著一半駱氏血的妹妹一向冷淡,又哪可能為她屈尊至此。
佳蕙郡主卻絲毫沒把兄長的警告放在心上,她甚至還挑了挑眉,挑釁地瞪了康敏公主一眼。
康敏公主不敢與其爭鋒,隻倉惶地垂下了頭。
“背不背另,”站在邊上沉默了一路的宣宗皇帝裴度終於忍不住了,不想再聽佳蕙郡主陰陽怪氣的話裏有話,不耐煩地直接道,“但若康敏爬不動了,朕至少能破例給她叫抬坐輦來……好了,都快看要到頂兒了,你還不下來?”
裴度一發話,佳蕙郡主頓時老實了,蔫蔫地從裴濼背上下來,走到裴度身邊,就著“到底是人嬌氣還是階太長”的問題辯了起來,一路走一路吵,這回佳蕙郡主倒是腿也不酸、腰也不疼,整個人都來了精神氣,簡直是容光煥發。
裴濼攔也攔不住,站在原地無奈歎了口氣,與傅長瀝對視了一眼,下一瞬,二人齊齊搖了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倒是佳蕙郡主之心,同行皆知了。
離了佳蕙郡主這個刁纏妹妹,裴濼也算暫時清靜了一二,與傅長瀝一路走一路評點著沿途風景,二人得正是興起,遙遙的,卻有一道清越如山泉激石的嗓音隔著林樹傳了過來,裴濼微微一怔,與傅長瀝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個名字。
——承恩侯世子駱琲。
裴濼淡淡一笑,心道這都能遇上,也真是巧了,正要開口喚聲“翀雲兄”,一道軟糯甜美之聲倏爾響了起來,就著駱琲方才指點的詩詞名家,有問有答地應和了起來。
那聲音甜甜的,軟軟的,就像裴濼兒時怎麽也吃不膩的桂花糕,即使隔了那麽遠傳來,也仍散發著無盡的香甜氣息,勾得人抓心撓肺,想藏到懷裏,捧在手心,緩緩品之。
裴濼嗓子一啞,先是對自己竟會聞聲生出如此心思十分震驚,接著便是一股莫名的悸動,鬼使神差的,裴濼給傅長瀝使了個“噤聲”的眼色,帶著三分促狹笑意與傅長瀝打手勢“”:【不知道翀雲兄今日攜哪個“美”同遊,我們從這邊繞過去,嚇嚇他們?】
傅長瀝無言地望了自己好友一眼,沉默著沒有動作。
裴濼也不是第一次陪家中女眷來北山了,知道這裏的三條“九百九十九”長階錯雜交通,也不去管好友明顯的拒絕之意,拉著人家悄然拐到其中一岔口,因地勢起伏的緣故,裴濼他們插過來,拐到的地方卻比駱琲的要低幾階,然後突然揚聲笑道:“翀雲兄,好巧啊。”
半道上冷不丁躥出兩大活人,就是正常人也得給嚇個正著,更別這一路來一直出神謀劃著該如何不動聲色地“偶遇”燕平王世子的鍾意了。
裴濼與傅長瀝突然冒出來時,鍾意正捧著一籃子玉蘭花,正與駱琲著這山裏的典故,好不容易在駱琲一本正經的學講解裏稍稍鬆下心神,被這麽一嚇,一個沒站穩,腳底一打滑,竟生生從上麵跌下來了。
事發突然,駱琲又極為守禮地與鍾意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就是想拉一把也不及,鍾意身嬌體軟,北山的“九百九十九”長階又是實打實的“九百九十九”級陡階,真這麽摔下去,好好一個姑娘非得給摔殘了不可。
千鈞一發之際,裴濼和傅長瀝都來不及多想,一個飛身撲了過去,一個連劍帶鞘攔了一下,這才險而又險地止住鍾意墜勢。
裴濼看險伶伶站定的鍾意半邊身子仍靠在外麵,怕她再出事,順手就拉了一把,誰料驚魂甫定的鍾意壓根就沒站穩,昏昏噩噩間被裴濼這麽一拽,直直給拽到了人家懷裏。
這下裴濼可謂是活脫脫的好心辦壞事了。
鍾意懷裏抱著的玉蘭花籃墜到台階上,純白無暇的玉蘭花灑落一地,映襯著鍾意的墨發白裙,美得恍惚非人間色。
懷中人慌張後退,倉皇蹲下身收拾起了台階上散落的玉蘭花,裴濼緩緩吸了口氣,待鼓噪的心口重歸平靜,微微躬身,拾起地上的花籃遞到鍾意手邊,和善笑笑,主動化解尷尬道:“在下燕平府裴臨知,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鍾意震驚地抬起頭,一時連手邊的花都顧不得收了。
——燕平府裴臨知,燕平王府字臨知的,可不正是那位世子殿下?!
可,可是……這對不上啊!
鍾意魂不守舍之間,一道略顯尖細的女聲遙遙傳了過來,語調譏誚:“這麽高也敢摔,可真是有夠拚的啊。”
鍾意當即收斂心神,知當下不是愣神的時候,也不多辯解,隻倉促收拾了花籃起來。與此同時,駱琲與更上麵些的團也都急急奔了下來,團圍在鍾意身周蹭了一圈,確定她真沒有受傷,這才繼續掰起了手裏的核桃碎。
駱琲見鍾意無事也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抬頭看到周圍的另五位,忙拉過鍾意跪下,沉聲道:“微臣駱琲,見過陛下,康敏公主,燕平世子,佳蕙郡主。”
鍾意依葫蘆畫瓢地照著行禮。
裴度揮了揮手,冷淡道:“朕好不容易出宮一趟,既是微服私訪,就不必那麽拘束了,都起來吧。”
鍾意先前慌亂間沒留神四下,行禮時也規規矩矩不敢抬頭,直到裴度開口,她才錯愕萬分地抬起眼,震驚地望向對方。
正正迎上裴度與記憶裏一般微微揚起的眉毛。
他,他是新帝?
與自己在長寧侯府內有一麵之緣、一帕之交,半年來一直被鍾意誤以為是燕平王世子的那個人,竟然是如今的宣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