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一談

  不過,母親也未必是有意哄騙她,畢竟就連母親身體還好時,都是不願好聲好氣地與鍾意幾句話的,左右不過是嗬斥打罵,嫌棄詰責罷了。


  鍾意想了想,母親若不是有意騙自己,那些話,便是母親自己都深信著的吧……也不知外祖母在世時,究竟與母親了些什麽,才能讓她如此篤定。


  再這般想下去,也許在那個所謂“薄情寡義”的負心漢眼裏,他才是被欺瞞欺騙的吧。


  鍾意一時竟也想不出,母親與父親之間,究竟是哪一個更可悲了。


  兩年的時間,也足夠鍾意慢慢摸索清楚,自己為何會處在上輩子從未有過的境地裏。


  其實來也簡單,先帝駕崩,新君登基,而那新君,正是世人口中“悒鬱而終”的元後所出。


  ——先帝長年冷待元後,愛重貴妃,駱貴妃早年莫名流產,先帝為此差點廢儲,後來是元後悒鬱而終,先帝這才罷手。


  可元後花信年華而逝,長寧侯府又豈能善罷甘休?半年後駱貴妃於花宴上突發惡疾,月餘便不治身亡,其中暗裏風波,外人難以窺清,但先帝悲痛之下,卻是直接封了駱貴妃之姊大駱氏為中宮繼後,其中深意,可見一斑。


  大駱氏何許人?不過是一位出嫁前未婚夫失足落水,頂著個克夫名頭一直嫁不出去的可憐人。


  好在人家運氣也不算壞到家,起碼還有一個心地善良、看重情分的貴妃妹妹出麵諫言,被先帝破格迎入後宮,隻是空有名分卻多年無寵。


  先帝封大駱氏為後,屢屢施恩駱家,加封承恩侯府,扶持其與東宮相鬥相持的意圖昭然若揭,且隨著元後、貴妃的先後殞命,傅、駱兩家早已有不死不休之勢,誰都以為雙方必有一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惡鬥,孰料下局勢,朝夕萬變——誰能想到,先帝竟是壯年崩殂,未到不惑之年便突然去了呢?

  如此勝負便瞬間落定了:先帝在位不足十年而崩,膝下三位皇子裏,除剛剛加冠的東宮太子外,剩下兩個,一個不足六歲,另一個更是個還在吃奶的嬰兒。


  新帝登基的頭三個月,承恩侯被嗬斥了五回,瞧著新帝的態度,大有一言不合便要罷其官位、廢黜爵位的意思,也無怪乎承恩侯夫人病急亂投醫,著急忙慌到連族譜都沒上過的外室女之女都不放過,將那些凡是與駱氏沾親帶故、又好拿捏控製的美貌女子,全一股腦接到了府裏。


  這是想走前一回發達的老路,指望著養出第二個“六宮粉黛無顏色”的駱貴妃呢。


  ——自然,林氏的野心倒也沒真狂到往後宮裏塞人,因駱貴妃的緣故,新帝惡女色,更惡駱氏女,林氏辛辛苦苦調/教了這麽些如花似玉的姑娘,自然也不舍得肆意浪費,她不在新帝那兒空費力氣,但洛陽城中世家千千萬,彼此間的關係盤根錯節,多的是用得著的地方。


  鍾意起初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這兩年裏眼見著周圍院子裏的姐妹們一個個出了閣,承恩侯府也在一片連綿不絕的打壓下苟延殘喘地挺了過來,最近這半年甚至連長寧侯府的壽宴都拿得住請帖了,不由感慨:聖人誠不欺我,飲食男女,確實是世人邁不過的兩道坎。

  隻可憐鍾意兩年前剛回來時,還曾暗暗做過不與人為妾的美夢,如今到林氏這外光裏臭的皮條客手裏,怕是輪不到她“不”了。


  ——好在母親尚還在世,鍾意苦中作樂地想,重來一回,總不算一點好處也沒得。


  也好在她已經比較習慣了,從一顆棋子變成另一顆棋子,從在趙大夫人手下兢兢業業討生活變成在林氏手下,鍾意有時微微出神,甚至會恍惚模糊了前世與今生的區別。——不過都是任人擺布、看人眼色地討生活。


  有時實在累得乏了,鍾意還頗有閑情逸致地將林氏禦下的手段與趙大夫人曾用過的一一比對。


  最後得出結論:無論在晉陽還是洛陽,無論官還是官大,無論富商豪紳還是世家侯府,不隻女色和子嗣是硬通貨,就連當家主母懲戒折磨下人的手段,也是如出一宗,沒變本加厲多少。


  畢竟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孑然一身,淒慘死去。而鍾意早便體驗過了。


  不要不痛,不受不欠,不期不失。


  再不為他人意願而活,隻為自己,就算身不由己,心卻還能好好守著,這樣即使死去,也再不會有上一世的那個雨夜那麽痛了。


  隻為自己。


  隻為自己。


  鍾意定了定心,花半刻鍾選了今日的衣裳:淡青底銀線團刺折枝菊的上衣與散花水霧綠的襦裙,又吩咐團開了妝奩來,挑挑揀揀將自己的家底翻了個底朝,歎息著將裏麵豔麗的顏色重收了起來,最後也隻是選了支白玉沁翠碧璽花簪,墜了對藍白琉璃。


  如此頗費周折地捯飭了一番,鍾意平靜地望著鏡中那個格外貞靜柔順的自己,輕聲對團道:“走了,是時候該去給舅母請安了。”


  此時的屋外,色已然大亮。


  鍾意不出意料地比往日來遲了些,剛走到林氏的院子外,便被婢女葛攔住了。


  葛笑起來時眉眼彎彎,有一對生討喜的酒窩,怕是再大的脾氣遇上了都要平個平,消個坎兒。


  葛向鍾意斂衽行禮,低聲提點鍾意道:“五姑娘今日可到得有些遲了,世子爺剛剛過來,正在裏麵與夫人話呢。”


  鍾意笑了笑,心中暗道還不算遲,麵上卻隨葛的話露出羞赧的神色來,歉疚道:“昨個兒歇的晚了,今早就睡迷糊了,險些誤了給舅母請安,實是對不住,那我就站這兒等著吧。”


  ——承恩侯夫人隻世子駱琲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她自己做著齷齪似皮條客的生意,卻一心想為兒子求娶一位高門貴女,整日千盯萬防的,生怕府中哪個姑娘、丫鬟生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防著她們比防賊還狠。


  鍾意頗為識相,往常一日三回來林氏這裏立規矩,也一向能早則早,絕不與駱琲正麵碰上。


  “哪裏好讓五姑娘站外麵等著,”葛微微笑了起來,心裏其實對鍾意知趣避嫌的反應很是高興,麵上卻還客氣寒暄著,“五姑娘隨奴婢來花廳坐坐吧,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昨個兒雨也太大了,吵得大家都睡不好。”

  “舅母可還安歇?”鍾意立刻上道地表現了關心。


  葛微微搖了搖頭,低低道:“這月餘來,夫人一向都歇得不好,昨夜雨聲又嘈雜,哪裏能歇的好呢?今早起來身子就不大爽利,連紅玉姐姐都得了個沒臉呢。”


  紅玉是林氏院子裏的大丫鬟,侯府規矩森嚴,葛她們等閑是不敢亂嚼上麵的舌根的,意識到自己失言,葛趕忙又搖了搖頭,聲找補道:“奴婢這也是為五姑娘好,五姑娘一會兒進去時可再心些。”


  鍾意笑著伸出手來,輕柔地握上葛的手,柔柔笑道:“阿意謝過葛姐姐好意了。”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被鍾意這麽盈盈一握,葛一個女孩子都霎時通紅了臉,支吾著引鍾意到了花廳坐下,奉過茶退出來,葛都還覺得自己臉上熱騰騰的,頗為不自在地離花廳遠了遠,活似裏麵裝了什麽吸人精氣的妖魅一般。


  鍾意捧了茶放在手心,卻不沾唇,隻眼睫微垂,不動聲色地思量起方才葛不經意透露的兩句話來。


  “月餘來歇的都不好”,鍾意大概猜得出為何:去歲燕平王在北邊打了勝仗,新帝大喜,為顯榮寵,便邀了他一家老自燕京南歸團年。不過是團年,卻是五月初便啟程,去年六月就到了洛陽。


  這到達洛陽的一家四口裏,便有個林氏心心念念的夢中佳媳:燕平王府的佳蕙郡主。


  ——不過以鍾意這大半年來的觀察看,這事多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想想便知:洛陽城裏哪個不知新帝惡了駱氏人,燕平王府從上到下,從王妃到世子,全是禦前的大紅人,正好好受著寵呢,如何想不開把女兒往火坑裏推?


  不過旁人的冷言冷語卻打不消林氏的一腔熱枕,真起來,在攀龍附鳳這件事上,鍾意再找不出比這位承恩侯夫人更堅持不懈的了。


  隻是林氏煩得太厲害,弄得連新帝都有所耳聞了,對於駱家人,新帝想不起來則已,想起來便是滿腔怒火:近月餘來,承恩侯接連遭了兩回訓斥,眾臣這回乖覺多了,聞弦歌而知雅意,彈劾他的折子如雪花般飛上了禦案,被新帝著太監在大朝會上一字不減地全念完了。


  承恩侯受此奇恥大辱,羞憤欲絕,回來便閉門不出,激憤之下,又深感如今人在朝中,不得實權,平白蹉跎時光,空付歲月,便索性上書請了辭,言其年老體弱,殘屙纏身,不如歸去。


  但等新帝真痛快一準,承恩侯這床更是再起不來了。


  林氏可不得急得嘴上起燎泡,整夜不能寐?

  鍾意微微一哂,心知若非如此,林氏也未必舍得就這麽把自己往定西侯府的那個火坑裏扔。


  畢竟自己也是林氏“精心”調養了兩年的呢。


  隻是林氏要壯士斷腕、棄車保帥,鍾意卻不想這麽簡簡單單地便成了被棄置的廢棋。


  ——那定西侯府一年到頭往外扔出去的屍首比如今這位新帝的後宮都多,鍾意就是別的什麽都不顧,單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命在,今日就不得不而過來與林氏談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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