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哎呦呦,老公,真的是我們家女兒耶。”
哎呦呦是菜菜子的口頭禪,發源於一次上海自費觀光旅遊。
旅遊結束,這個語氣助詞就專利申請一樣,被她用到了極致,最後還升華成菜菜子獨有的彌勒佛肚,一語可容天下事。
譬如:買回一條心儀許久的裙子,她哎呦呦;砍價不成功慘遭菜販子坑蒙拐騙,她哎呦呦;窩在沙發裏守著黃金八點檔的電視劇,看到小白兔媳婦搖身一變,變作霸道女總裁手撕惡婆婆的橋段,她哎呦呦;我不幸成為一枚黃金剩鬥士,她哎呦呦;臨時突襲,如願撞見我同男人在一起,她哎呦呦。不勝枚舉。
因為這個語氣有著舶來品的象征,我曾與菜菜子交涉過,讓她不要裝上海人。
菜菜子十萬分的委屈,盤膝坐在橙色的沙發裏,老胳膊就像衝了電的招財貓,在空氣裏揮舞著。
“你管我?你爸都不管的。伍小柒我告訴你,這個家是我跟你爸爸的,我沒有吃你的穿的,你好意思管我吖。老太太我不糊塗,一早就想得清楚明白,這個世界,能陪我走到盡頭的隻能是你爸爸,子女都是指望不上的。沒聽人說過嗎,老伴老伴老來相伴。我奉勸你呀伍小柒,別說這事你不能管,其他我的所有事,你都沒有資格管的。你想管,你要管,那你回去管你老伴吖。你好意思嗎,三十好幾的人啦,還在打單身。我告訴你吖,你如今是瀟灑,那是因為你年輕,你手腳利索,你身體健朗。但是你不要忘了,人是會老的,總有動彈不了的那一天,總有病了要人給你端茶倒水,餓了要人給你做飯燒菜的時候。哼,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曉得痛苦了。你別衝我翻白眼,伍小柒吖,老太太不騙你,女人過了二十五,就是菜市場收攤後賣不掉的小菜啦,是掉價貨。你等著吧,總有你後悔哭鼻子的時候。”
我終於明白,跟自己的母親吵架,是一件極其愚蠢且很不明智的事。因為她用在你身上的語言不管有多惡毒,她都是母親,是恨鐵不成鋼的教導。你受得了是應該的,你受不了,你就是忤逆,是不孝。橫豎要吃虧。
自此之後,我再不敢置喙菜菜子的舶來口音。
“哎呦呦,你們兩個,我竟都沒見過吖。”
此刻的菜菜子,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是興奮著的。這股興奮,就像老羊吃嫩草,使她魔幻般的口頭禪一句緊接一句的蹦了出來:“哎呦呦,這,這都是初次見吖,阿姨也不知道你們誰是誰?阿姨就不拘謹了,先做個自我介紹。哪,阿姨是小柒的媽媽,小柒旁邊的那一位是我老公,也就是小柒的爸爸。我們家就一個孩子,很疼她的。她也很乖很孝順的,日後誰娶了她,是福氣啦。”
我一臉尷尬。
生個女兒,難道就是為了嫁人?
白慕言與薑北笙堂皇中互看了一眼,這一眼,像極了剪刀錘子布,誰輸誰接這個燙手山芋。
“阿姨你好,叔叔你好,我叫白慕言,是小柒的朋友。”
果然,輸的是白慕言。
我感激的望了他一眼。
“哎呦呦,你就是小柒的朋友吖?”
這洋洋得意的口氣,嚇得我與白慕言、薑北笙三人同是一愣。
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配以地域的廣袤無垠,再加上風土人情的多樣化,同樣一個字詞,各懷心思的兩個人一旦交談起來,後果是很嚴重的。
斯文點形容,叫做,天差地別兩個意思;不客氣點,就是雞同鴨講。
菜菜子這個得意,無疑是後者。
“呃~”白慕言有點為難,我不得不親自出馬:“媽,你,你跟我爸怎麽不打招呼就來了?”
我忙中插話的打斷道,白慕言很明顯的鬆了一口氣,薑北笙則笑得幸災樂禍。
我頭痛,頭痛得很。
“哎喲喲,父母想見女兒,這不就來了。”
菜菜子曾自詡,她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我屁股一撅,就知道我放的屁臭不臭。
我想打岔的心思,自然是逃不過她。
我不得不咬咬牙,痛苦到隻差沒哭出來求她:“媽,你從前不這樣的。”
“老太太現在也很明事理的。”
菜菜子急了。
我爸在一旁揮著手,笑出一個胖胖的憨字:“柒柒,不要錯怪你媽媽。其實,是你舅媽中午又打電話來問了。你媽媽說要先征求你的意見再回話。中午給你打電話打了一個小時,你一直關機,把你媽媽急壞了。我跟你媽媽先去的你家,家裏亂七八糟,廚房灶台上還攤著幾個餿掉的外賣盒,嚇得你媽媽差點就打電話報警了。”
我的房子在城南,菜菜子與我爸住城東,相距不過兩趟公交的時間。因為當初菜菜子對我買房獨居是極力反對的,所以這五年來,她就跟吃不到糖一直耍脾氣的小孩一樣,來看我的次數少得可憐。
卻雷打不動的每天都要與我語音聊天視頻,但凡我一個小時不回,電話就到了。難怪她會擔心。
有人說過,年紀大了,總是容易被感動。
老爸這番解釋,除去“餿掉的外賣盒子”沒有把我感動外,我都是感動的。
正醞釀要如何跟菜菜子道個和顏悅色的歉,就見我家菜菜子女士,一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的模樣,開始刨問白慕言從事什麽工作,是獨居還是與父母住,家有幾口人,父母是否健在,有幾個兄弟,有幾個姐妹,有沒有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叔十老爺。
薑北笙幾度笑到岔氣。
我嘴角抽了抽,感動就像一坨狗屎,前一刻,讓我堅信自己踩的是好運,後一秒,就將我陷入鞋底狗屎無處擺脫的窘迫。
可人的天性又很客觀的教育過我們,一個人,最大的成功莫過於從無到有的突破。想我一個過完三十歲後,就被社區大媽當仁不讓的推上鄰裏八卦排行榜no.1的大齡剩女,從無人登門問津,到坐擁兩個華麗男人,菜菜子喜出望外一點,似乎,也不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
我心一軟,就稀裏糊塗做下了錯事。
順著菜菜子的意,重新邀請白慕言與薑北笙去我家裏坐坐。這個家,自然不是客廳亂七八糟,廚房灶台還攤著幾個餿掉外賣盒的我家。
而是,城東菜菜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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