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人
黑底藍色祥雲衣袍被夜風卷起,劃過夜霜覆著,似垂淚的淺淺青草,袍底的藍色祥雲被染上墨色。
男子往日清明的雙眼,罕見的帶著微微的呆滯,看著天邊在夜色下隻剩陰影的龐大建築群,薄唇緊抿,劍眉輕鎖。
身後腳踩青草,細細的聲音傳來,漸漸靠近。
男子警醒,雙眼一利,旋即被長長的睫毛掩下。
“主上。”
男子漫不經心抬眼。
“青陽衛那邊的消息,李甲、鄧褚等五人子嗣脫離青陽衛,拜入丹鼎門門下。”深色勁裝侍衛輕聲稟道。
眉頭鎖的緊了些,男子沉聲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侍衛行禮,躬身退去。
深夜的寂寥再次將男子籠罩。男子抬頭,看著被淡淡雲層遮了些許的皎月。慢慢的,鎖著的劍眉展開了些,彎彎的月,在他眼中,漸漸化成露出白牙,張揚又開心的笑靨。
……
“打啊!怎麽不打!不冒險怎麽掙功勳?怕死就不來罪域城!腦袋掉了碗口大個疤,也算人族英雄,有些功德!下輩子說不定就投個神二代仙二代的好胎!”
說這話時,那人笑得張揚,整個人神采飛揚的像是在發光。
……
寒星一點,長矛當頭罩下,雙臂以及手中劍盾被其他幾隻長矛死死鎖住。心頭絕望蔓延,時間仿佛過得很慢,他無能為力的眼睜睜看著長矛逼近眉心。
突然,長矛一頓,猛的向上飛去。
定睛一看,上飛的長矛連同雙臂,落入混戰戰場中,不見蹤影。齊肘而斷的斷臂敵人也不知被混戰中哪位兵卒撿了便宜。
剛救了自己的那人正粗魯將肩部紮了個對穿的長矛斬斷。回身一揮,鮮紅與半人半獸頭顱衝天而起。似乎感到自己的視線,那人抬頭,露出白牙,唇角勾出標誌性的璀璨笑靨,似肩上蔓延的血色並不存在,手中未停,幾斬幾閃,便解了自己的圍,立於自己身側。
耳邊,傳來那人輕快的聲音,“我看你還能再搶救一下。”血刃一翻,砍翻匹人馬。“果然你就被我救了。”伸腳踹飛另一匹人馬,“救命大恩!”眼見一小頭頭模樣,比旁半人馬更高壯些的半人馬一聲嚎叫,衝殺過來,那人語速飛快的說完,“要不要考慮一下以身相許?”
剛說完,沒等他回答,便幾個跳躍,靈活的與那高壯的半人馬廝殺做一團。
……
那是回營,在肅穆中,將死去袍澤屍骨,送去英魂碑下。之後又去書記官處登記功勳,歸來時。
此次雖危險,卻也戰果輝煌。隊伍裏好些家不在此地的士卒簇擁著那人,起哄請求那人請喝酒。他站得有些遠,遠遠的隔著人群,看著那人笑著與士卒們開著玩笑。
聽說,那人是莫名其妙被人從家中丟到罪域城秦營中。又聽說,最初來時,因為比秦營中最小的兵丁還要小,並不被人看重,也無隊伍,隻能單槍匹馬的殺敵,好幾次險些送命。
被人從家中丟來,且無人來尋,說明此人並不被親人重視,甚至更有可能是此人擋了親眷的路,被陷害過來。此人有時不經意展露出的儀態,也說明此人家中大概也是大秦貴族。
貴族之子,流落這需生死拚殺才能活下來的地方,自天空跌落塵泥,難道這人心裏就沒有一點落差?他……不,是她,她為什麽從來看起來都不痛苦,反而很快樂的樣子?她是怎麽能笑到這麽輕鬆,笑中沒有一絲陰霾的?
當時感覺自己快要被心裏重負壓崩潰的他,第一次將完全將注意力放在了一個人身上,讓他暫時忘了自己沉重的使命,隻想探究,這人,到底哪裏不一樣。
他記得,當時他正思考這些,思考的有些入神時,卻聽見那人清脆歡快的聲音,“喂,美人!”
抬頭,對上那彎彎的、快樂就要溢出來的鳳眼。
“走!一起喝酒去!”
他有些茫然,下意識的輕輕側頭。卻被那人誤會成搖頭。
隨後,他便被一隻有力又滿是劍繭的手拉住,“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走,帶你享受生活去!”
說罷,也不待他推脫,拉住他,連同一幫子熱情的士卒,一起去了酒肆。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進入酒肆那般,魚龍混雜之地。
那次以後,被拖入所謂‘集體活動’的次數,漸漸的多了起來。袍澤們對待他,也慢慢當他是個麵冷心熱之人,不再那麽防備。
此前,他以為自己存在的使命,便是自地獄中爬出,帶著遍體傷痛,在陰暗中努力活下去,待找到時機,再向那位高高在上之人,為九族千餘亡魂,討回公道。
此前,他以為他的心,除了仇恨,便再也裝不下其他。
但溫暖襲來,時日俞久仇恨漸淡,他卻奇異的感覺到輕鬆。
那時他給自己找了借口。短時間憑借自身能力,他出不了罪域城。
不若安心在秦營做大秦小卒。待同夥伴爬上高位,自然會有更好的辦法,堂堂正正走光明之道,以碾壓之勢解決仇恨。畢竟,罪域城秦營之中,也是有那麽一兩例成功案例。
雖然會耗時更久。雖然可能到能複仇之日,早已時過境遷……
……
世事無常,總會給那些命運多舛之人迎頭一擊,讓人明白深淵之所以叫深淵,在於它永遠不可能那麽容易就可逃出。
“……周光義、張承先。此三十餘人已改名換姓入青陽衛,任中底層士官。路引及幹淨新身份,找軍需處馬?。言盡於此!卑下認為,隨後,君應該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聽聞黑暗中冰冷話語中的長長名單,他心中驚濤駭浪。
作為存活下來的唯一,他都不知,那支軍隊中,竟還有這些人活著。並還被人安插進周國三大軍團之一——駐守邊境,戰鬥力最強的青陽衛之中。
他不明白這人後麵的話‘該做什麽’,是什麽意思。當時他隻為來人的能量,而驚駭。也為來人未言明的目的,而驚惶。
待第二日,那人找來,言道要回大秦,問自己是否同行。這時,他才徹底明白。
昨日黑暗中,讓自己明白‘該做什麽’之人,是給甜棗,也是威懾。
再隱晦試探一番同樣罪奴營過來的袍澤,得來的結論,卻是隻他一人受此待遇。
……
雲層將皎月徹底遮掩,天空落下淅瀝瀝細雨。
暗黑之中,頎長身姿的男子隻餘如墨暗影。
不遠處廊下宮燈,在涼風中忽明忽暗。驚鴻之間,展露男子無任何情緒泄露的完美側顏。
為何是他!?罪奴營跟著她的好些人,為何獨獨是他!?
過了這麽多年,回想此事,男子寬袖下青筋浮現的拳頭,以及周身被突如其來氣壓壓的伏地寸寸斷裂的青草,皆述說著男子內心的不平靜。
方至上京,便傳來麾下心腹子嗣入丹鼎門,這是警告?
男子麵上平靜裂開,薄唇勾出冷諷的笑。
局已布好,大勢已成,那麽些許棋子被牽製,無妨。此次按捺不住來秦,是他衝動。如若不是他自願來秦,朝堂上那些廢物還能憑輕飄飄言語,逼迫他前來?
來時還有些忐忑,怕給她帶來不好影響。隻想暗地打探一番,看看她,知曉她過得是否還好,真實性別有沒被發現,有沒因此受到逼迫……
不過此時來秦後的新發現,倒是意外之喜……或許,還能彌補自己的衝動之舉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