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這是我家長輩
潘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但隻是客觀敘述,沒有談到任何自己的主觀猜測。
列禦寇成道之久,遠在蘭陵況和畢靈空之上。他本是道祖太上的諸位弟子建立道門之後,第一批收錄的那些門人之一,早在戰國時代之初就已經修成仙佛,論輩分,雖然及不上前道門時代那些老牌仙佛,但在道門之中,卻是實實在在的老前輩。
若非如此,他也沒資格去道門的論道大會上跟人爭論。
像是任長生這種仙佛,就算日後去了論道大會,也隻是列席旁聽而已。想要下場辯論,除非他這一脈的祖師純陽子委派他當代表,否則他憑什麽代表道門純陽一脈?
但列禦寇就能當代表,甚至於……在很多時候,他足以代表道門本身。
戰國時代諸子百家並稱,其中有十位仙佛最為著名,稱之為“天下十豪”,而列禦寇在其中排第五,足以和儒門宗主魯夫子並稱。
至於蘭陵況……天下十豪裏麵沒他的份——據說他對此一直都很不平,覺得大家小看了他。
列禦寇當真是“我走過的橋比你吃過的鹽還多”,潘龍都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能想得到。而且他能想到的,隻會比潘龍更加深遠。
所以潘龍不會用自己的猜測去幹擾他的思路,隻是將已知的事實陳述就好。
竹樓之中,列禦寇坐在那裏,麵前一圈光芒,光芒裏麵,潘龍的聲音傳了出來,就像是在麵前說話一般。
等潘龍說完,他微微一笑,對著旁邊的蘭陵況說:“看來,這次你是非要走一趟不可了。”
蘭陵況的臉色有點黑,眉頭緊鎖。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紫雲宮勉強也算是法家的旁支吧?潘龍正好也可以算是你的學生,潘龍跟紫雲宮發生衝突,你這法家宗主出麵處理,最為合適。”
蘭陵況深深地吸了口氣,問:“我該怎麽處理?”
“那是你的事。”列禦寇笑著說,“你雖然成道晚於我,但無論才智還是神通,都不在我之下。我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你指手畫腳。你想要如何處理,我絕不過問。”
蘭陵況搖頭,說:“紫雲宮乃是商君一係的後人,雖然法家直到我修成仙佛,才算是正式成為諸子百家之一,但他們這些旁支,我卻是管不了——人家給我麵子的話,尊我一聲宗主。不給我麵子的話,甚至都不承認我是同門,我能怎麽辦?”
列禦寇嗤笑一聲,滿臉不屑:“你這話也就隻能騙一騙潘龍這個晚輩,當年你是怎麽成為法家宗主的,我們這些老家夥可都知道呢!”
他伸出一隻手,攤開五隻手指:“當年法家稱之為‘刑名之學’,一共五派:管相、子產、商君、慎到、鄭申。你從儒家出身,又兼修各派,最後決定將刑名五派統一,稱為法家。為此你鎮壓慎到,殺死鄭申,逼子產低頭拜你為宗主,幾乎殺絕了商君一脈……要不是做得這麽過分,何至於被那老好人逐出門牆,甚至於被他打了敕令,終身不得踏入魯地半步……”
他歎了口氣,說:“商君一脈的人看到你,必定嚇得腿都軟了。別說你隻要他們低頭認錯,就算你要在他們當中抽簽,十個殺一個,他們也隻會慶幸‘好在還能活下九個’……”
蘭陵況的臉色越發難看,說:“我並無這樣的打算。”
“我知道你經過當年那一場變故之後,殺心已經淡薄了許多。但我知道,別人不知道啊。”
蘭陵況皺眉,說:“我覺得……還是你出麵比較好。我的身份比較敏感,由我出麵,對潘龍未必是好事。”
列禦寇也微微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麽。
過了幾秒鍾,他嚴肅地問:“你確定這件事交給我去辦?我可說明白,我做事的方法,跟你是完全不一樣的。我不會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正如你不會過問我的決定,我也不會過問你的。”蘭陵況平靜地說,“法家宗主蘭陵況,實在是不適合再出現了。還是讓你這道門巨擘出麵算了。”
“嚴格說來,其實我出麵也不合適。我是道門的人啊……”
“潘龍跟任長生交好,嚴格來說,他也可以算是道門的旁支。”
“邛崍派道家那一支,是‘太上八景’之中純陽子的源流,我跟他們風馬牛不相及……”
“能糊弄天下人就好了,誰會關心你們道門之中的派別?”
列禦寇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
“說得對,除了我們自己,誰會關心道門派別啊。”他挑了挑眉毛,說,“那我可就去了,你別後悔。”
蘭陵況直接閉上眼睛,作冥想狀。
列禦寇微微一笑,身影淡去。
轉眼間,他已經出現在了海角城,從潘龍點起的信香那一團煙霧之中走了出來。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他對潘龍說,“我給你三個選擇,你自己選。”
“請講。”
“第一個選擇,我把紫雲宮的人都關進他們山門裏麵,然後封鎖山門,什麽時候你修成仙佛,什麽時候放他們出來。”
潘龍想了想,說:“這個選擇的確不錯,但我還想聽聽另外兩個。”
“第二個選擇,我施法將紫雲宮中人的修為壓製到真人境界,劃出一塊方圓百丈的戰場,讓你們公平一戰,生死各安天命。”
潘龍笑了:“老實說,我其實也沒打算把紫雲宮的人都給殺了,這辦法還是算了吧。”
他倒是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可能有危險,彼此都限定在真人境界的話,就紫雲宮那群劍客,百丈範圍裏麵廝殺,隻怕一個照麵就要被他殺掉一大半。
這法子分明是讓他直接把紫雲宮的高手殺個幹幹淨淨,雖然說殺光了倒也幹淨,可紫雲宮就此崩塌,帶來的各種連鎖反應卻著實麻煩。
潘龍不想去給這件事收尾,也不想要看到南海因為紫雲宮毀滅而帶來嚴重的紛爭,所以這個選擇盡管很有誘惑力,他還是必須放棄。
“最後一個選擇,我去嚇唬紫雲宮的人一頓,警告他們以後別亂伸手。給他們上上道德課。”
潘龍豎起大拇指:“這個辦法好!給他們上一課,講講做人做事的道理,為他們以後做事定點規矩——我選擇這個辦法!”
既然決定了,那麽就不再拖延。
列禦寇拄著拐杖,和潘龍悠悠然走在海角城的街上,沿著大路走到了神武司。
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尋常青年陪著自家老人散步一般,若非現在已經天黑的話,真的是平平無奇。
看著黑暗中宛如張開嘴巴巨獸一般的神武司,列禦寇說:“這裏麵布置了二十多重的陣法,的確是下了血本。”
“但對前輩您來說,也算不了什麽,對吧?”
“我老了,不喜歡爭鬥。”列禦寇笑著提起拐杖,在門檻上敲了兩下,“獬豸啊,出來一下,我們這裏有點事,找你當個見證。”
潘龍一愣,卻見門檻上金光一閃,一個高瘦的獨角大漢走了出來。
這大漢長著金色須發,身材瘦削,看起來並不威武,但一雙眼睛精光閃爍,卻流露出無以倫比的威勢。他隻是眼角餘光掃了一下潘龍,就讓潘龍心中凜然,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憑空而生,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不由得想起自己平生做過的一些不夠光明磊落,甚至於心中有些負罪感的事情來。
就在這時,山海經中青黃二氣流動,隱隱發出一聲低鳴。潘龍頓時覺得精神一振,那份無形的壓力頓時消散,心思也恢複了平靜,再沒有半點被壓迫的感覺。
那大漢皺了皺眉,說:“功是功、過是過,兩者豈能混為一談!”
隨著他的話,潘龍身上的壓力卻又漸漸增加。
但已經從這份壓力之中掙脫過一次的潘龍,卻不會再被輕易製服。他從容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子貢贖人,子路受牛,道德的標準應該定在人們能夠做到的程度上,訂得太高,隻是打擊人們的向善之心罷了。”
大漢皺眉,卻沒有說什麽。
列禦寇笑道:“你當年被魯夫子批評得啞口無言,怎麽一轉頭就忘了呢?儒門雖然沒了,可他們的學術卻流傳了下來。贖人受牛之辯,盡人皆知。你跟人爭論這個,豈不是自取其辱!”
大漢歎了口氣,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問道:“你們找我做見證,是要見證什麽事?”
“導人向善的事。”列禦寇回答。
“好,那我就陪你們做這個見證!”大漢點了點頭,後退兩步,跟在了列禦寇的身後。
列禦寇微微一笑,示意潘龍向前。
走進神武司,院子裏麵一片漆黑,更有一種莫名的壓力隱藏其中,讓人不由得就感覺壓抑。
潘龍正想要說點什麽,緩解這份壓力,那大漢卻先動手了。
他冷哼一聲,喝到:“鬼蜮伎倆!滾!”
隨著他這一聲怒喝,金色的光芒炸裂,一團團金光浮在空中,院子裏麵頓時被照得一片透亮。
而與此同時,許多破碎的聲音從院子各處發出,更有一聲慘叫,從正廳那邊傳來。
潘龍快走幾步,繞過照壁,便看到正廳之中,一群人正在麵麵相覷。
這群人之中,除了那黑臉黑須的官員,其餘全都是女人,想來就是紫雲宮的人。
而此刻,她們一個個驚疑不定,臉上都有慌張之色。
剛才那一下,籠罩神武司的重重陣法全都崩潰,布陣的法器毀滅,就連主持陣法的人,也受了重傷。
這種事情絕對不是區區一個真人能做得到的,甚至於……就算是天下那些最厲害的大宗師們,也未必能夠輕描淡寫地摧毀這麽多的陣法。
還摧毀得這麽徹底。
那黑臉黑須的官員看到潘龍出現,並沒有什麽反應,但當他看到列禦寇帶著那金色須發的獨角大漢出現,卻頓時臉色大變,露出驚恐慌張之色。
他甚至都來不及提醒紫雲宮眾人,直接衝到院子裏麵來,四肢著地,跪趴在地上,身體不停地發抖。
“法……法尊……在上!在……在下……在下……馬……馬佚……拜……拜見……法尊!”
金發獨角大漢看了他一眼,滿臉都是不高興:“你這人是怎麽當官的?怎麽身上怨氣如此之多!”
“下……下官……知罪!”
“如果是之前,看到你這種貨色,我已經直接一角撞死你,權當清理門戶了。”大漢冷冷地說,“但今天正好有人給我講了‘功過相抵’的事情……你倒也有幾分薄功,仔細算算,勉強抵得過錯。且容你過了這一關。”
黑臉黑須的官員馬佚頓時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癱軟了下來。
但他依然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金發獨角大漢又看向紫雲宮眾人,皺眉說:“列子,這些人可不是官場中人,我無權對她們清理門戶。”
“我明白。”列禦寇說,“放心,我找你來,不是讓你當判官的。”
他看向紫雲宮眾人,和聲和氣地說:“老朽列禦寇,因為年長幾歲,在道門祖師堂裏麵湊了個座位。最近我們道門剛出了一個優秀的晚輩,潘龍與他有成道之功,便是對我道門有恩。所以呢,老朽隻好厚著臉皮走了這一趟。”
他笑著看了看旁邊的金發獨角大漢,又說:“至於這位老兄的身份……知道的自然知道,也無需老朽介紹。請他來,主要是他為人剛正不阿,是天下公認的正直無私之輩。所以請他來做個見證,免得日後傳言說老朽學你們法家宗主,一言不合就殺戮小輩,著實有失身份。”
紫雲宮眾人也不是無知之輩,看到馬佚的表現,又聽得列禦寇這一番話,哪裏還不明白現在的局麵。
一時間,幾雙眼睛都落在了為首的曇芬身上。
整個人都冰冷得猶如一塊萬載玄冰的曇芬看了看金發獨角大漢,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馬佚,再看了看微笑的列禦寇,最後看了看潘龍,閉上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依然冰冷得似乎毫無感情,卻有一種明顯在偽裝的感覺,“這次是我們紫雲宮思慮不周,惹了不該惹的人。要打要殺,任憑處罰!”
她倒也光棍,一點垂死掙紮的意思都沒有。
列禦寇看向潘龍。
潘龍笑了笑,走上前來,說:“其實呢,我本來隻是想要找你們講講道理的。隻是遠遠一看,你們這裏不僅有和我同輩的,還有比我長輩很多的……那就很不合適了,天底下哪有晚輩跟長輩講道理的呢?你們說對不對?”
沒人接腔。
他倒也不尷尬,繼續說道:“所以我想來想去,隻有請來我家長輩。喏,這便是我家長輩了。”
紫雲宮眾人看著他,眼中沒有憤恨或者怨毒,隻有深深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