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瓶頸
潘龍的確有錢,也的確願意花錢。
在確定了這一點之後,排教那個老者的態度頓時就變了。
之前他懶洋洋的,平靜之中還有些無奈,現在他滿臉笑容,甚至顯得有些諂媚。
看著他的笑容,潘龍歎了口氣。
“前輩何苦如此?”他,“我隻是來買點東西而已……”
這老者看上去枯瘦,似乎年老體邁的樣子,但潘龍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其實他體內蘊含著極為強大的力量,隻是將這力量都鎖在身體裏麵,一點也沒有外泄而已。
能做到這種事情的,必定是江湖頂尖人物。就算尚未踏入真人境界,也是先境界裏麵的絕頂高手。
從對方周圍地元氣平和如常的情況看,要麽是返璞歸真,要麽就是他所修煉的道路和潘龍過去見過的人都不一樣——比方,他是潘龍以前從沒遇到過的先巔峰術者。
無論哪種情況,以這樣的人物,都不該為了五鬥米折腰才對!
反正,看到這一幕,潘龍實在是覺得不大舒服。
老者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了他的意思,反而笑得更加開心。
之前他的笑容顯得有些虛假,是那種典型的“生意人”的笑容,而現在他的笑容卻真誠多了,就像是老頭子看到什麽年輕出色卻缺乏閱曆的晚輩那樣,慈祥溫和。
“你的眼光很不錯。”他,“但是,你的想法太偏頗了。”
“偏頗?”潘龍有些疑惑,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想法偏頗。
在這個世界上,實力和地位是息息相關的。的確也存在那種毫無實力卻能居於高位的情況——比方投胎技術高妙,一出生就躺在很多人奮鬥都達不到的終點線上——但有實力卻地位卑下的情況,實在是難以想象。
很多故事裏麵,都會出現某些大人物擁有高手奴仆,明明自己實力平平還能將那些頂尖高手呼來喝去的情況。但故事畢竟隻是故事,的確有高手為了報恩或者其它原因,跑去充當奴仆,但誰會把這種人真的當奴仆看待?
比方綏山任家的看門大爺陳伯,他是道門少清一脈的高手,大概也是修成了四異的先巔峰。名義上,他的確是任家的奴仆,但任家子弟對他都畢恭畢敬,儼然把他當成家裏長輩尊敬,開口閉口都是陳伯,有時候在園子裏麵路上遇到他,還會主動給他讓路。
這才是合情合理的情況,畢竟……誰也不是傻瓜啊!
那種把江湖高手真的當做仆人看待的,腦子究竟怎麽長的?潘龍也很難想象。
而這位老者,明明是江湖高手,實力甚至可能比陳伯還強,但他麵對一個尋常的顧客,隻因為對方有錢而又肯花錢,就露出剛才那種甚至有些諂媚的笑容……潘龍真的無法理解這種事情!
老者看他的神情,猜出了他的想法,解釋:“如果我願意,當然可以表露出自己的實力,那麽大家都會對我畢恭畢敬——曾經有三四十年裏麵,我就是這麽做的。那時候我總是擺著一副冷臉,愛買不買,對誰都沒好臉色。”
“你覺得,那樣對嗎?”
潘龍搖頭:“那樣自然也不對,做生意畢竟還是要和氣生財,對客人總歸是要客氣一點的。”
“那麽我現在這樣,你怎麽又覺得不對呢?”老者笑著問。
潘龍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我的意思是……要不卑不亢。我賣東西,別人買東西,大家是平等的。可以有禮貌地笑一笑,但實在不該笑得那樣……”
老者哈哈大笑:“你的想法實在是有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笑過之後,他卻搖頭:“你這個想法呢,從道理上來,是對的。可為什麽世間商人,大多不像你的這樣呢?”
“因為他們實力比較弱吧。”潘龍回答。
“難道,實力強了,就可以為所欲為嗎?”老者又問。
潘龍皺眉,他覺得這問題不對,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老者笑著一招手,桌椅憑空出現在他們麵前。他自己先坐下,然後示意潘龍也坐。
“不著急,慢慢想。”
著,他輕輕敲了敲桌子,桌子上便憑空出現了茶水和點心,一盞銀白色的燈籠更是浮現在旁邊,照得這裏一片明亮。
“我們有的是時間,想多久都沒問題。”
潘龍思考了許久,最後勉強得出了一個答案:“我覺得,實力弱的人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隻能低下頭來,努力避免危險;而實力強的人有能力對抗危險,所以才可以抬頭挺胸——您的實力在江湖上絕對屬於很強的一類了,理應抬頭挺胸才對。”
老者微微點頭,嘴角帶笑,也不知道對他的回答究竟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過了一會兒,他:“你這個回答呢……我要批評你一下。”
潘龍有些疑惑,不明白這個回答為什麽要被批評。
“你的想法當然是有道理的,至少我在你這個年齡,想法肯定不如你這樣有條理。”老者,“但是,就算你的想法再怎麽有道理,你又憑什麽要求別人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呢?”
潘龍愣住了。
老者的這句話就像一道閃電,劈到了他的心裏。
“無論你的想法是對還是錯,要求別人按照你的想法去做,這本身就不對。”老者還在繼續,“強者擁有力量,自然就要比弱者更加謹慎地使用這份力量。如果你僅僅因為自己有力量,就覺得但凡自己得對的時候,別人都應該遵循這些‘得對’的道理,那你的做法就已經偏離了正道,更加傾向於江湖上那些亦正亦邪的浪客狂徒了。”
潘龍忍不住點頭。
他之前並沒發現,但被這老者一教育,頓時覺得自己的很多想法,的確是不大對勁。
就像這位前輩所,也許自己的是對的,可自己的看法終究是根據自己的情況來的,別人的情況跟自己未必一樣,那又怎麽能夠要求別人的看法和自己一樣呢?
不分青紅皂白,要求大家的看法都和自己相似,這種想法乃至做法,要不得!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站起來向老者行禮:“多謝前輩教導!潘龍感激不盡!”
“你別急啊,坐下坐下,我話還沒完呢。”老者笑得更加慈祥,敲敲桌子,示意他坐下。
潘龍重新又坐下,老者才繼續道:“那麽,回到我自己,我為什麽要這樣呢?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想要學習那些普通商人的做法。”
“學習那些普通商人的做法?”潘龍納悶地問,“這有什麽必要嗎?”
老者抬頭看,歎了口氣,問:“依你看來,老頭子我今年多大?”
“前輩雖然外表蒼老,但體內氣息強盛,應該還沒到氣息衰敗的年齡,大概不會超過百歲吧?”潘龍試著。
老者搖頭:“你得太少了!其實我今年已經一百五十三歲了。”
潘龍大吃一驚。
九州世界以六十年為一甲子,普通人的壽命大概也就在一個甲子。先高手若是沒有服用延壽靈藥,基本上兩個甲子到頭。真人宗師約莫可以活四五個甲子……這些江湖上差不多盡人皆知。
這位前輩已經活了一百五十多歲,那豈不是遠遠超出了先境界的壽命?
而且他的氣息還沒有半點衰敗之意,莫非……他其實已經返璞歸真,是大宗師一類?
“不要懷疑,我還沒有踏入真人境界呢。”老者看出了他的猜想,解釋,“我是術者,我們術者雖然路比你們武者要難走得多,可一旦法入先,各種延壽的手段卻比你們多太多了。對我這樣的人來,別一百五十歲,就算想要苟延殘喘到二百五十歲,也沒什麽困難的。”
“我排教有一位長輩,將自己的魂魄寄托於木偶之上,肉身則用秘法封存,每個月隻返回肉身複活一會兒,以維持身體和魂魄的聯係不至於斷絕。靠著這種方法,從戰國時代一直活到了今,甚至必要的話,隻要給他一些時間準備,他一樣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出手作戰,沒有半點問題。”
潘龍大吃一驚,那位排教前輩當然沒有修成長生,但卻靠著這種奇妙的手段存世超過千載,甚至還能繼續活下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或許再活上一千年都沒問題。
這簡直已經可以算是長生不死了!
術者的手段,當真是神鬼莫測,令人讚歎!
老者等了片刻,等他平複了震驚,才繼續道:“老頭子我呢,早在四十多歲就法入先。然後大概在八十歲的時候,我便修煉到了先的頂峰,可以著手準備踏入真人境界了。”
潘龍微微皺眉——這位老前輩已經活了一百五十多歲,那豈不是在先頂峰困了七十年?
“結果,七十年過去了,老夫依然還是先頂峰,如何返璞歸真?老夫始終做不到。”
“排教是江湖大派,難道沒有返璞歸真的秘訣?”
“有自然是有,老夫也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一回事。”老者歎道,“老夫這些年來,收集了各個門派十幾套不同的歸真妙訣。可無論哪一套,老夫都做不到。”
“怎麽會如此艱難?”潘龍有些納悶,他本擬從先到真人,隻要修為足夠就好,卻不料這位排教前輩既有實力也有資源,卻在這個瓶頸上被困了這麽長的時間。
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麽難點嗎?
“具體的,老夫也不想多——就老夫的感覺,這方麵的東西,在你真正需要突破之前,知道得越多,越不是好事。”老者歎道,“反正老夫琢磨來琢磨去,最後覺得,阻礙老夫踏入歸真境界的,大概就是這驕傲之心。”
潘龍“哦”地點了點頭,恍然大悟。
這位前輩覺得驕傲之心妨礙了他突破瓶頸,所以才刻意低頭,學習那些普通商人的做法,希望通過實踐來磨掉自己的驕傲之心,以求突破。
“那麽……前輩,您這麽做,已經多久了?”他問。
“快十年了。”
“效果如何?”
老者歎了口氣:“實話,不怎麽樣。”
潘龍猶豫了一下,:“晚輩有個想法,您願意聽一聽嗎?”
老者笑了:“有想法就吧,這些年來,我被人諷刺過很多次,不在乎再被打擊一下了。”
潘龍思考了一下,組織了一下話語,然後道:“我覺得,前輩你不應該跟自己的本性對著幹。”
“此話怎講?”
“前輩您當年滿心驕傲,總是冷麵對人,這固然不好,但這難道不是您真實的想法,是您本性的流露嗎?”
老者點了點頭:“自然如此。”
“那麽,您為什麽又要和自己的本性對著幹呢?”
“因為這驕傲,妨礙了我的進步啊。”老者回答,“我驕傲了幾十年,也沒能驕傲出個進步來。所以這驕傲肯定是不對的。”
“您的想法當然沒錯,驕傲的確不對,可在驕傲背後,是您什麽想法呢?”
老者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
他閱曆豐富,自然立刻就明白了潘龍的意思。
驕傲是不對的,但自己的驕傲,真的就該被全盤否定嗎?
完全否定了驕傲的同時,自己是不是也把本該肯定的東西給否定了呢?
自己強迫自己低下頭來,學著那些普通的商人,麵對財富和權力俯首,作出諂媚和謙卑之色,這樣真的對嗎?
看他默默思考,潘龍笑了笑,這才有空拿起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杯茶還沒喝完,老者就抬起了頭,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你得對,我放下驕傲十年,也沒能有半點收獲,除了讓自己丟人現眼之外,什麽都沒得到。可見我需要放下的,不是驕傲,而是別的什麽東西。”
隨著笑容,他身上煥發出了強烈的自信,即便是在黑夜之中,他整個人也似乎有發光的感覺。
“老夫隱約之間有所領悟,現在就要閉關修煉一段時間。買東西的事情,你就找別人吧。”
著,夜風一吹,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潘龍愣了一下,忍不住連連搖頭,卻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