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舊友
潘龍駕著一輛馬車,沿著九州大道不急不慢地走著。路兩邊田地裏麵的積雪還沒完全消融,但已經可以看到下麵青綠色的禾苗。
“有這麽多積雪,今年的春旱應該不至於很嚴重吧。”
他自言自語,東張西望。
很快,道路前麵出現了一個村莊。
龍河沿岸的村莊,情況比雍州其它地方尤其雍州北部的村莊要好得多。但在路邊也能看到凍餓而死的屍骸——比方不遠處的路邊就有一具,已經被野獸吃得隻剩白骨,能夠看得出來是個人,但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潘龍也無法分辨。
他能眼觀陰陽,若是此人有怨氣未消,化為冤魂附著在白骨上,他自然也能看到。但這白骨上麵幹幹淨淨,沒有半點怨氣殘留,想來那死者的心念應該早已消散。
也不知道是對生活徹底絕望了呢?還是死了太久,冤魂吃不消日日暴曬?
潘龍歎了口氣,馬鞭一揮,白骨旁邊凍得堅實的地麵猶如被鏟子挖掘一般,一大塊凍土憑空飛起。然後白骨移入其中,凍土又重新落下,將其覆蓋。
“生前再怎麽困頓,死後總歸是要入土為安的。”他低聲,“我能幫你的,也就這些了。”
雍州的情況,比八年前他和韓風初入江湖時候更糟糕了。盜匪遍地自然不用,甚至在不少城鎮裏麵,都能看到有當街行凶的。
潘龍之前經過商洛城,城裏就有官兵全副武裝著在街頭巡邏。但凡是看到可疑的人物,先拔刀、再盤查,一言不合就亂刀齊下,直接砍死再。
當時他去布莊買布,門口就有一個江湖客被官兵們盤查,然後動起手來。
那江湖客實力不弱,六個官兵愣是沒能拿下他,被他突圍而去。於是官兵們一路追趕,雞飛狗跳著向遠處跑了。
潘龍看得連連皺眉,但布莊老板和夥計都全然不為所動,依然在不急不慢地搬運布料,一匹一匹當麵驗過,包裹起來。
“門口在打鬥,你們就不怕嗎?”潘龍忍不住問。
“怕能解決問題?”夥計反問。
潘龍搖頭。
“那有什麽好怕的。”夥計話裏明顯有怨氣,“該死的總歸要死,怕也躲不過。出門賺錢當然是有風險的,可要是不賺錢,我一家老就要餓死。”
老板也歎道:“之前洛南皇子巡查下的時候,曾經經過此地。當時他查辦了本地的縣令,提拔了官員。也虧得他提拔的新顯令有本事有魄力,才能穩住局麵。客官您要是在三年前路過我們這裏,情況比現在糟糕得多呢!”
“比現在還糟糕?”
“是啊,這三年裏麵,官兵們剿匪殺賊,才算是維持住了周圍方圓百裏的太平。若是在三年前,便是這一點太平,也是沒有的。”
潘龍歎了口氣,不知道該什麽。
“隻希望洛南皇子的那套計劃能夠順利……我們這些尋常百姓,也不指望什麽榮華富貴,能夠大家平平安安過日子,就是最好的了!”夥計。
潘龍駕著馬車,從剛剛被掩埋的白骨旁邊經過,想起當時的情形,不由得又是一聲歎息。
帝洛南的改革計劃,就他看來,成功的希望並不大。
那計劃實在太過激烈,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動了太多勢力的蛋糕。
但帝洛南或許也是無可奈何吧。
治亂世,當用重典。大夏建國千年,各種積累的問題已經到了不改革不行的地步。要改革,自然就會觸動傳統勢力的利益,就免不了要鬥爭。
所以帝洛南才一手巡風使、一手軍隊,擺明了要依靠暴力機關,直接掀桌子。
就像厲武的,巡風使也好、軍方也罷,大家都盼望著有人不肯接受帝洛南的改革方案,跳出來叛亂呢。
要讓大夏皇朝這個龐然大物重新煥發青春,不死掉一大批人,割肉剔骨流血以減重,是絕對不可能的。
“就是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怎麽樣啊……”
潘龍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馬車走著走著,漸漸到了那村莊的門口。隻見整個村莊被高高的土牆包圍著,牆壁的頂端還長著荊棘藤曼,倒插著削尖的木頭,猶如一根根尖刺指向空中。除非是有高來高去的本事,否則不管是人還是獸,往這牆上一爬,便是滿手的鮮血。
村子大門虛掩著,七八個壯漢裹著厚厚的袍子,外麵還罩著權當鎧甲的皮革,提著長矛和木盾,守在門後。稍遠一些的地方,豎著一個木質的塔樓,塔樓上有一個人正看著這邊,想來是哨兵。
區區一個村莊,卻儼然有一種型要塞的感覺,讓人不得不感歎他們的生存環境之惡劣。
潘龍停下馬車,遠遠地喊:“這裏是李家村嗎?”
幾秒鍾後,門後有人回答:“這一帶三個李家村呢,你問的是哪一個?”
潘龍愣住了,他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會有這種情況。
想了一下,他問:“我要找一個叫李強的,他擅長用一條長棍,之前闖蕩過江湖,在壬辰十四年過年之前回的家——他住在這裏嗎?”
門口立刻就有人問:“你找‘哨棒李’師傅幹什麽?是他的仇家還是朋友?”
潘龍笑了:“我什麽,你們也不會信。且去幫我通報,就潘龍來拜訪老朋友了。”
立刻就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飛快遠去,同時門後眾人議論紛紛。他明顯聽到有人不止一次提到“潘龍”這個名字,想來李強這些年也沒少提到過自己。
過了片刻,伴隨著沉重而迅捷的腳步聲,幾個人飛快地走來。然後大門被拉開,一個虯髯大漢帶著幾個年青後生,滿臉笑容地走了出來。
潘龍看到這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
“強哥,你留了這一臉胡子,看起來和當時可是大變樣了啊!”他戲謔地,“我之前在荊州乘船,船上的保鏢我一臉胡子,看起來像個強盜——我的胡子可比你差遠你,要是當時你也在,那人家肯定就你不我了。”
那大漢哈哈大笑:“阿龍你難道就不是一臉胡子?無非胡子比我短一點,沒我這麽濃密,看起來比我稍稍像個正經人罷了!這世道,能把自己做好就不容易了,誰管別人怎麽看啊!”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潘龍和韓風初入江湖的時候,幫他們趕車、和他們一起殺強盜的車夫李強。
當初潘龍、韓風二人實力不差,江湖經驗卻是嚴重不足。李強好歹也闖蕩過江湖,經驗比他們豐富得多。行走江湖的時候,二人跟著李強學了不少江湖經驗,彼此就以兄弟相稱,稱得上是老朋友。
後來他們揭露了盧山縣縣令勾結山魈冒充山神,騙行人去喂養山魈,以獲得盧山之中出產的延壽靈藥的事情。盧山山神半夜托夢,送給三人一人一瓶延壽酒。一瓶酒喝下去,會醉倒十,然後能延壽十年。
李強得了這瓶酒,就急急忙忙告辭,趕回家鄉去孝敬父母。而潘龍和韓風則繼續闖蕩江湖。
一轉眼,雙方分別已經七年有餘。今潘龍特地來拜訪李強,就算沒帶禮物,李強也高興得很。
相比李強,村子裏麵的人們更加驚歎於潘龍帶來的那些布匹。這些布匹都是高檔貨色,便是在商洛城裏麵也價值不菲,在李家村更是罕見得很。
民間素來就有用糧食和布匹作為錢財使用的習慣,上等好布,是完全可以當錢來用的。如這種高檔布匹,一匹布就能值得不少錢。
潘龍帶了二三十匹的好布,價值甚至於抵得上幾匹大牲口,這份禮物既厚重又實在,村民們都喜歡得很。
看著大家都盯著那些布匹眼饞,李強倒也不廢話,直接做主將布匹分了。除了留下兩匹自己帶回家孝敬二老之外,別的都讓村裏老人主持,一家一戶挨個兒分,務求公平。
他則一手提著那兩匹布,一手搭著潘龍的肩膀,著笑著,去到了他的家中。
沒到李強家,就能聽到遠處傳來叮叮當當打鐵的聲音。潘龍更看到遠處有火光閃爍,卻是一家鐵匠鋪。
“我家祖傳的鐵匠手藝。”李強解釋,“當初我闖蕩江湖,就是不肯跟著老爹當鐵匠。等到回了家,重新學這門手藝,卻發現原來打鐵也很有趣。大概我們這一家,生流的就是鐵匠的血吧。”
“做鐵匠也沒什麽不好,能夠自己打造農具和兵器,這些年想必也幫了你不少忙吧?”
“那是,看到村子門口那些夥子用的槍矛了嗎?都是我打造的。”李強自豪地,“我的手藝可是青出於藍,比我老爹強多了!”
話音未落,鐵匠鋪裏麵就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老人聲音。
“呸!你這臭子胡吹什麽大氣!老頭子我八歲學錘,十四歲掄大錘,打了快六十年的鐵,就憑你還青出於藍?你還差得遠呢!”
著,捶打的聲音停下,一個國字臉、看起來十分嚴肅,肩膀寬闊胸背厚實,看起來一場魁梧的老人,從鐵匠鋪裏麵走了出來。
今的氣還是挺冷的,地上都結著冰。可這老人精赤著上身,隻穿著一條短褲,看起來卻沒有半點涼意。反而是身上那結實敦厚的肌肉,彰顯著他強壯的力量,證明他的體魄依然還很健壯,沒有半點衰老之意。
潘龍更注意到,地元氣正聚集在這老人的周圍,隨時都能被他體內的真氣撥動,化作石破驚的一擊。
他心中不由得一愣,沒料到竟然在這村子裏麵也遇到一位先高手。
而且,這位先高手竟然還是自家朋友的父親……
他轉頭看向李強:“強哥,大伯武功高強,你怎麽沒學到啊?”
李強的表情頓時就垮了下來:“我哪裏知道我們家傳的‘鐵腕煉’功法,竟然隻能在打鐵之中修煉!老爹之前也不肯告訴我……”
“呸!你子好高騖遠,整就想著練成神功闖蕩江湖,老頭子我當然不敢把真功夫教給你!”他的父親怒道,“當年我闖蕩江湖的時候,靠著這門神功殺了不少敵人,也頗有仇家。你若是不能將這門功夫練好、練到家,那不如不練——不會這功夫,起碼不會被仇家給認出來!”
他訓完了兒子,又對潘龍:“阿強他經常吹噓自己有兩個本領高強人品正直的朋友,我本以為頂了也就跟他差不多,卻沒想到竟然是如此人物!老夫李文,當年闖蕩江湖的時候,有個匪號叫做‘鐵煉手’——以你的本事,大概也沒聽過我這種人物就是了。”
潘龍還真沒聽過什麽“鐵煉手李文”,他這些年主要是在益州和雲州活動,對於雍州武林的情況,反而不大清楚。
而且看李文的模樣,突破先境界的時間應該並不很長,想來他闖蕩江湖的時候,連先境界都還沒達到呢。
一個連先境界都沒到的人,不客氣地,他的確也不會用心記住對方的名字。
潘龍當然不會把這些話出來,立刻滿臉笑容地了幾句久仰之類。李文笑著搖頭,倒也沒爭論什麽,陪著他們一起進了屋。
屋子裏麵除了李文之外,還有老少兩位婦人。老婦自然就是李強的母親,她白發蒼蒼,看起來很是衰老,明顯已經精神不濟,怕是時日無多。年輕的那個自然是李強的妻子,談不上漂亮,倒是很壯實,很符合鄉民們對於“好女人”的定義。
除此之外,還有三個孩,最大的已經五六歲,最的還在母親懷裏。
“呦,七年不見,強哥你都是三個孩子的爹了啊!”潘龍笑著拿出幾瓶丹藥,“我來得倉促,也沒準備什麽見麵禮。這裏一瓶是給孩子洗毛伐髓的,你大兒子就可以用;一瓶是護膚養顏的,給嫂子塗上;還有一瓶……”
李強立刻搖頭:“最後這一瓶,我不能要。”
他當然認得這個瓶子,這赫然就是當年山神入夢,送給他們的延壽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