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萬物皆空
看到好端端一個人在自己麵前化為了宛若繪畫的東西,潘龍大吃一驚。
他並非沒有猜想過這些人可能會死,但他所猜想的,是這些人一旦被揭穿了“古人”身份之後,會化為屍體甚至風化成堆的枯骨——就像是一具經曆了漫長歲月的屍骸一樣,卻怎麽也沒想過,結果竟然會是這樣。
相對於他的震驚,另外幾個書生更是嚇得魂飛魄散。
他們茫然四顧,惶恐得宛如要被抓起來開膛剝皮的鵪鶉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書生失聲喊道:“王兄!王兄!你這是怎麽了?”
他大概和那個變成繪畫的書生交情挺好,直到這個時候,還關心對方的情況。但無論他怎麽喊,那書生都一動不動,就像是凝固了一般。
這個喊話的書生猶豫了一下,看那姓王的書生似乎沒有更多的變化,左右看看,在地上撿了根樹枝,壯著膽子,朝對方身上戳了一下。
樹枝戳在身上,並沒有任何用處。潘龍清楚地看到,被樹枝戳中的地方甚至沒有半點凹陷,已經完全不像是血肉之軀,倒像是雕塑之類堅硬的東西。
那書生還不死心,又戳了兩下,確定這位“王兄”的確是變成了絕非活人的東西,才露出頹然之色,扔掉了樹枝。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我們隻是來觀瞻下第一道塔而已,莫名其妙就被卷入了這裏,然後又莫名其妙的,王兄就變成了這般模樣……”他茫然地看著周圍,“見到王兄家中老,我該怎麽跟他們解釋?怎麽跟他們解釋啊!”
另一個書生猛地一激靈,突然看向了潘龍。
他喃喃自語:“我們在這裏好端端的,但他一來,了幾句話,王兄就變成了如此模樣……”
眾書生被他提醒,看向潘龍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恐懼。
歲月蹉跎時代更替什麽的,他們當然也是明白的。但相比那些未必肯定的事情,潘龍隻了幾句話,一個同伴就變成了畫像或者雕塑般的怪異模樣,卻是不爭的事實。
也不知道是誰先帶的頭,這些書生們突然就一聲大喊,轉身逃跑。
潘龍並沒有追趕,他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些書生們跌跌撞撞地逃走,跑得越來越遠。
他到現在都還沒明白這世界究竟是怎麽回事,自然不會貿然有所動作。
猶豫了一下,他拔出一把備用的長刀,試著刺向那“王兄”的手臂。
鋒利的刀鋒觸碰在本該柔軟的長衫袖子上,卻沒有刺穿,甚至連一點凹陷都無。刀尖傳來的感覺,仿佛刺到的是極為堅固的石鐵之類,一點也不像是棉布或者人體。
他皺了皺眉,手上加了幾分力道。
沒有任何變化。
潘龍再皺了皺眉,思考了一會兒,收刀,然後猛地揮起長刀,對著“王兄”的手臂砍了下去。
淡淡的刀芒從刀鋒上延伸出來,轉眼就落在了手臂上。
以他的本事,這一刀足以將頑石斬斷。所以他發力的時候十分注意,準備好了落刀之後立刻收力,最多就是劃破皮膚,絕對不至於砍斷胳膊。
但砍中了手臂的感覺,卻讓他越發驚訝。
刀鋒觸碰到手臂,卻沒有半點力量反彈,凝聚在刀上的真氣就像是泥牛入海,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咦?”
他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這跟剛才用刀尖試探著觸碰時候,可不一樣啊!
同樣一條手臂,剛才給他的感覺是真的就像鐵石一般堅硬,現在的感覺卻像是……不清,世界上並無這種能夠將力量完全吸收的怪異東西。倒像是遇到了武林高手,用極為巧妙的發力,將他的力量完全化解一般。
眼看如此情況,潘龍第一個猜想,就是……莫非這人還會什麽絕頂武功,在跟我開玩笑?
他並非沒有見過妖魔鬼怪之類,在北地生活多年,他也跟著父親參加過秋獵,見識過一些魑魅魍魎。而跟著畢靈空學藝的那段時間,畢靈空更是帶著他見識了不少妖魔鬼怪,甚至還都交過手。
若論對這些非人之物的了解,他遠勝一般的老江湖。
可他聽都沒聽過,大活人會在自己眼前變成宛如繪畫或者雕塑一樣的東西!
但如果這“王兄”是一位絕頂高手,在跟他開玩笑,拿他尋開心,那就好解釋多了。
“王前輩,不要開玩笑了。”他,“這玩笑可一點也不好笑!”
凝固一般的書生毫無反應。
潘龍搖搖頭,轉身就走。
倘若這位王前輩真的在跟他開玩笑,那不理睬就是。
而……如果對方真的是變成了怪異的模樣,遠遠避開,也沒什麽不好。
能夠把大活人變成如此怪異的東西,潘龍覺得自己大概惹不起。
惹不起,自然就隻有看看能不能躲得起了。
他的輕功很好,腳步如飛,一會兒就跑出去至少五六裏,一口氣跑到了附近的海邊——這幅畫裏麵的景色,是慈航大聖在海邊看日出,然後突然感悟了佛法之中生死無常的道理,吟詠著詩歌走進海水之中,所到之處一步一朵蓮花,托著他越走越高,最終走到九霄之上,成就長生不朽。
至於什麽女散花之類,那都是純粹的點綴,沒多大實際意義。
潘龍當然不會衝到慈航大聖那邊去,這“王兄”隻是個普通書生,就已經如此古怪,慈航大聖可是傳中兼修佛道兩門,最終得證長生的上古仙佛,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厲害,能不靠近,自然不靠近最好。
他又不是缺少機緣,看到高人就要去拜師的那種人。
何況,他覺得就算是慈航大聖,也未必比自己的老師強到哪裏去。
一口氣跑到海邊,潘龍猶豫了一下,試著向海水裏麵揮出了一刀。
刀氣入水,濺起波浪,看起來似乎跟普通的水沒什麽區別。
他想了想,拿出一個竹筒——這是野外宿營時候用來裝水的工具,打了一筒海水,然後用內力加熱,隻見竹筒裏麵的海水很快就沸騰起來,白色的水汽不斷地冒出來,咕嚕嚕響個不停。
伴隨著這一筒海水沸騰,空氣中原本就有的潮濕鹹味變得更加明顯。
“看起來真的隻是普通的海水啊……”
潘龍自言自語,用內力將一筒海水完全蒸幹,最後竹筒裏麵隻剩下少許灰白色的粉末,那應該是粗製的海鹽。
他沒有貿貿然觸碰這些可能是海鹽的東西,又回過頭朝著山裏走去。
不一會兒,他找到了一處山泉。
用竹筒汲取山泉,清澈的泉水流入竹筒,很快就將那些海鹽融解。
但是……竹筒裏麵的水,卻沒有半點海水應該有的鹹腥味。
潘龍微微一笑,再次運轉內力,竹筒裏麵的水很快沸騰起來。
這次,沸騰產生的水汽裏麵,同樣沒有半點鹹味。
等一竹筒的水蒸幹了,竹筒底部空蕩蕩的,沒有留下半點東西。
“哈哈!原來如此!”看到這一幕,潘龍已經完全明白了,“果然隻是幻象而已!這海不是真的海,這泉也不是真的泉。乃至於……這山山水水,這女大聖,這一方地,全都隻是幻象!”
“或許……連那幾個書生,也都隻是幻象罷了!”
刹那間,一股奇妙的感覺突然出現,流入他的心中。
【世間萬物,皆為虛幻。】
潘龍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卻見自己已經回到了東靈塔裏,麵前便是那幅慈航踏海成聖圖。
“這壁畫裏麵,竟然真的藏著一位前輩高人的心法!”
他不由有些驚喜,雖然他並不缺少高深心法,但能夠得到前輩高人的心法傳承,畢竟還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他急忙轉身離開,隻一會兒就來到了江邊一個人跡罕至的河灘上,找了個空地坐下,閉上眼睛,再細細揣摩那心法。
這心法十分奇妙,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是闡述萬物皆空——並非佛家所謂“有無轉化、色空一體”的“空”,而是正如紙麵上的意義,空空如也、虛無、什麽都沒有。
這位前輩認為,世界上的一切萬物,本質上都是虛空。而人們的所見所得,一切感悟,其實並非來自於外物,而是來自於自己的內心。
心中如果覺得美,那就一切都美;如果覺得醜,那就一切都醜;乃至於各種歡喜和幸運,各種悲苦和厄運,世間一切的悲歡離合,其實根本都不存在,都是虛空。
甚至於,連這世界,其實都是不存在的。
所有的一切,都隻是“我”的心中動念而已。
潘龍自然不讚成這樣的看法,他本質上還是個唯物論者。無非在唯物論的基礎上,承認了怪力亂神之類的存在罷了——唯物論本也不排斥這些東西,無非另外一個世界真的沒這些東西存在,所以是否承認它們,才成為了唯物論和唯心論的主要標誌而已。
無論是多麽荒謬的東西,隻要可以證明其客觀存在,那唯物論就沒什麽不承認的。
相對而言,唯物論也隻承認那些可以證明自己客觀存在的東西。或者退一步,就算不能證實,至少可以設法來證偽——證偽失敗,自然也就是證實了。
一切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東西,一切“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唯物論都不承認。
潘龍也是如此。
所以這位前輩的心法,從根本上,他就不承認。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心中動念?那“我”究竟是什麽?
是那位前輩?還是他潘龍?
那位前輩頂了也不過是仙佛之流而已,他的心中動念,再怎麽強大,也強不過他自身,又怎麽能夠衍生地萬物、造化仙佛妖神?
更不要,那位前輩留下的壁畫分明隻是這個世界的故事,潘龍所知道的另外一個世界的傳典故,卻又是哪裏來的?
而若是所有的一切都隻是潘龍自己的動念,那就更加荒謬了——他好端端一個生活在富足平和世界的糟老頭,就算臨死的時候產生幻覺,想要重新年輕一回,也不會年輕成一個截然不同世界的人,經曆那些他並不喜歡的人生。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可回到從前那個世界,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去生老病死,安安穩穩再過上一輩子。
武功?法術?飛遁地?
全潛入遊戲《蜀山》裏麵又不是沒有這些……
隻可惜,他大概是回不去了!
想到這裏,潘龍深深地歎了口氣,得到奇遇的興奮和喜悅,也散去了大半。
他將雜亂的思緒拋開,再細細揣摩這門心法,又有了一些收獲。
雖然這心法跟他的世界觀不合,修煉不成,但以這心法為基礎,倒是可以衍生出一門對抗幻惑之術的有效手段。
幻惑之術的本質,無非就是擾亂人的感官,讓人產生錯誤的判斷。如果能夠以“萬物皆虛幻”作為基礎,那麽一切的幻惑之術自然也都是虛幻,那些擾亂就變得毫無意義,猶如清風拂麵,不會有半點效果。
隻是想要完成這個手段,卻並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或許……等下次罡淬體的時候,可以用這個課題作為消遣,修煉的閑暇之中,好好揣摩一番。
潘龍點點頭,正要離開,突然又皺起了眉頭。
據他所知,東靈塔是在大夏皇朝建立之前就已經建成的古建築,塔內的壁畫,想來也是一樣。
那麽,留下壁畫的那位前輩,怎麽會知道大夏皇朝時代書生們的打扮,而且還知道大夏皇朝子的年號呢?
他瞪大了眼睛。
不對勁!
難道……那幾個書生,真的是被吸進了壁畫裏麵的古人?
想到這裏,他急忙朝著東靈塔匆匆趕去。
不一會兒,他再次踏入了東靈塔,來到了那幅慈航大聖踏海升的壁畫麵前。
沒費什麽力氣,他就找到了壁畫上的幾個書生。
隻是和剛才不同,壁畫上的書生們不再聚集在一起,看著遠處的海景讚歎,而是一個人茫然地站在那個可以看到海邊的亭子旁,其餘的跑到了遠處的山崖下,神情惶恐。
潘龍分明看到,那個茫然站立的書生腳下,還有一截斷掉的樹枝。
就像是……他剛才經曆的情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