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肺栓塞
仍舊留在草棚裏麵的,隻剩下了常年浸銀醫學的李家師徒三人,刀頭舔血膽量極大的錦衣百戶石韋,麵色煞白還要強行支撐的何老頭與何二郎,不怕死人的州衙焦仵作,以及,咧著嘴看得饒有興致的陸遠誌。
??秦林把鋸子一揚:“胖子,沒看出來你膽兒挺肥啊?”
??陸遠誌一張胖臉憨厚的笑著:“從小看我爹殺豬剖豬,都習慣了。”
??秦林一頭黑線,照你這麽說我成殺豬匠了?忽然心頭一動,招呼陸遠誌來打個下手。
??果然陸遠誌有一定的解剖經驗,在他幫助下秦林很快就把肋骨鋸斷了幾根,把死者的肺從胸腔裏掏了出來。
??這時候也沒有橡膠手套,秦林隻好用手直接抓著肺髒,濕答答、滑膩膩的拿在手上,遞給眾人看。
??“諸位請看看,”秦林把肺髒湊到何二郎麵前,“看清楚了,這肺髒已經腫脹積水了,分明是是肺栓塞的症狀,你爹根本就不是吃藥死的。”
??何二郎哪裏敢看?一張臉轉來轉去,兩條腿抖得和軟麵條似的,偏偏秦林促狹,他腦袋轉到右邊,就抓著肺髒湊到右邊,他哭喪著臉轉到左邊,秦林又把肺髒湊到他鼻子底下,甚至差點兒不小心貼到臉上去了。
??可憐的何二郎隻覺胯下一熱,褲子就打濕了老大一片。
??“看清楚了吧?”秦林又拿給何老頭看,“剛取出來的,我可沒有動過手腳哦!”
??何老頭臉都發青了,一隻手捂著鼻子,另一隻手亂搖:“相信,絕對相信,不用驗看了。”
??秦林哈哈一笑,把肺髒放到白瓷盤子裏。
??眾人盡皆側目,隻有李時珍睜大了眼睛看那水腫的肺,自言自語道:“常有骨傷病人死於胸肺積鬱,所以要開活血化瘀之藥以化解,不過老夫今天才看見原來肺裏真是一包積水,可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李時珍一代藥王,但中醫在解剖學上不發達,古代的王法製度也不允許隨意解剖人體,他當然沒見過從死人胸腔裏掏出來的肺。
??作為秦林卻很清楚這是肺栓塞的典型症狀——人們通常認為法醫僅限於在命案現場尋找犯罪的蛛絲馬跡,殊不知對醫療事故進行司法鑒定也是法醫的工作範圍呢!
??人體在腿骨受傷、久臥病床的時候,下肢靜脈部位易形成血栓,久而久之血栓脫落之後便在血管中遊移,通過血液循環來到肺動脈,把肺動脈堵住形成栓塞,肺功能受損,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病患會窒息而死,是一種死亡率相當高的疾病。
??病人因為呼吸困難,動脈含氧量不足,會在皮膚上形成紫紺,所以這具屍首麵色青紫看上去類似於勒死,仵作第一步就要檢查頸部有沒有縊痕。
??“諸位,請看仔細,”秦林特意打了招呼,隨即就在瓷盤上,用鋒利的刀尖把肺髒剖開,在大動脈血管裏尋找。
??“找到了!”秦林長出了口氣,在他剖開的一段大動脈血管內壁,分明有粉紅色的附著物。
??就是它堵住了動脈血管,導致了肺栓塞!
??真相大白!如此直觀的展示,就算不懂醫學之人也明白是血栓堵塞肺血管導致死亡了,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石韋、李時珍等人好奇的看那血栓,一時間並沒有別的話說,倒是何二郎見勢不妙,訕笑著準備開溜:“小的豬油蒙了心,竟誤會是李神醫出了岔子,小的錯了,小的沒見識,李神醫大人大量,小的下次來披紅放炮給神醫賠禮道歉。”
??何老頭埋怨的瞧著這侄兒,心下不無懊惱,平白無故鬧這一場,到頭來是自己輕信人言,想了想也跟著向李時珍低頭道歉。
??雖然龐憲、李建方都麵有怒色,李時珍仍然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既然對方已經認錯賠禮,那麽此事就算了結吧。
??何二郎暗喜,扯了扯何老頭的衣襟,兩人就點頭哈腰的往門外退。
??“等等,”秦林眼角餘光瞟著兩人呢,“就這麽想走?誣告的罪名還沒說清楚呢!”
??啊?何二郎和何老頭兩個麵麵相覷。
??何老頭趕緊把侄兒抱怨一通,然後衝秦林把張老臉笑得跟菊花似的:“秦小哥高抬貴手,我這侄兒是鄉下人,不懂事……”
??秦林冷笑連連:“不懂事?隻怕是太懂事了!”
??話音剛落,閃著寒芒的剔骨刀往屍體上一落,有如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飛,刷刷刷幾刀已將喉嚨和胃剖開。
??隻見暗黃色的食道裏麵還有些棕色的藥汁,可胃袋裏竟然空空如也!
??不待秦林作出結論,石韋和焦仵作異口同聲的叫起來:“藥汁是死後才灌下的!”
??秦林故作驚訝的道:“不得了,人死了還能喝藥,莫非是詐屍?”
??何老頭急了,抓著侄兒的肩膀亂搖,“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啊?村裏老少爺們為了你十多裏路跑城裏來,合著就上了你的當?”
??何二郎臉上一陣白一陣黑,事實俱在無可抵賴,小腿肚子一軟就頹然坐倒,長歎道:“對不住了,七伯。是我給爹灌下的,想找李氏醫館弄點錢……”
??何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甩了他一耳光:“一百板子,充軍三千裏啊!”
??但他們沒想到後果比這更嚴重。
??水落石出,張公魚又率眾人進了涼棚,知州大老爺抖起官威,拖長聲問道:“為謀敲詐,致使親父屍身殘毀,該當何罪啊?”
??刑房司吏趕緊稟道:“若殘毀他人死屍,杖一百、流三千裏;子孫毀棄祖父母、父母死屍者,斬。”
??秦林正在用清水洗手,聽到這話之後眉頭一挑:這明朝法律還挺人姓化的,嗬嗬,何二郎這下算完蛋了。
??本來損毀他人屍體隻是杖一百、流三千裏,但大明律體現了宗法製度的原則,損毀父母祖父母屍體屬於忤逆大罪,比照尋常情況要加重處罰,升格成砍頭了。
??也就是說秦林解剖如果沒能發現問題,按照普通人殘毀屍體的法律,流配三千裏;但發現是何二郎挾屍敲詐,不但反坐敲詐之罪,還得追究殘毀親父屍身的罪名,從流配加重為開刀問斬。
??何二郎聽到這一個“斬”字,嚇得屁滾尿流,眼睛立馬就直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為了敲詐一點錢財,竟生生把死罪套到了自己頭上。
??可惜這時候已經悔之晚矣。
??秦林用幹淨的布擦著手,似笑非笑的盯著何二郎,軟癱在地的何二郎抬起頭無意中和他目光一觸,立刻猛的一抖,隻覺秦林目光似乎直刺他的心髒。
??“奉勸你還是把事情老老實實坦白了吧,如果是死罪,何苦便宜別人逍遙法外?如果還有一線生機,何不老實交待死中求活?”
??秦林的話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何二郎的心口上,他長長的籲了口氣,說出了真相。
??何二郎是個賭徒加酒鬼,和老父親相依為命,前些天他父親上山砍柴摔斷了腿,在李氏醫館瞧了病開了藥,他也不悉心照料,而是終曰出去賭錢,要不就是喝得爛醉。
??前天晚上他又是酩酊大醉,跌跌撞撞鑽到草叢裏睡了一覺,中午歸家時卻發現老父親已經倒在床上死去了。
??他家在村外山腳下,也沒個鄰居可以幫忙入殮,想到父親這輩子過得不好也有幾分懺悔之意,自己走到鎮子上尋個道士準備替亡父打懺祈禱,讓陰魂早曰托生。
??在道士那兒坐了陣子,道士拿酒請他喝,何二郎看見酒就邁不動腿了。過了一兩個時辰回到家裏,卻有金毛七帶著人等在那裏,告訴他熬藥替死去的父親灌下,再把庸醫殺人的罪名栽給李氏醫館,就能詐一筆不小的錢財。
??何二郎又好賭又好酒,早就囊空如洗,聽到這個主意就什麽都不管了,立刻照做起來。
??他父親死了好一陣子,屍僵使死屍嘴巴緊緊咬合,何二郎費了老鼻子勁兒才扳開灌了些藥汁,然後聲張起來,約了全村的鄉親來城裏李氏醫館討說法。
??不料正因為扳開屍體嘴巴灌藥導致屍僵被破壞,秦林隻須輕輕用力就把下頜扳開,反而暴露了何二郎挾屍詐騙的殲謀。
??“唉,早知如此,我、我就是打死也不敢啊!”何二郎後悔極了。
??張公魚正言厲色的道:“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揮揮手準備讓衙役把他押走。
??秦林想了想,又問道:“你可知道金毛七一幹人等在哪兒?既然你在這兒鬧事,他為了指揮手下煽動民亂,一定不會離得太遠吧!”
??何二郎毫不猶豫的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宅院。
??不需要任何吩咐,石韋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何老頭跟在後麵,跳著腳直叫:“媽的,姓金的敢挑唆咱何家村的人,把老少爺們當笨蛋?”
??於是待在小院中的黃連祖、金毛七等人,就心膽欲裂的看見大群錦衣衛蜂擁而來,後麵還跟著不少舉著鋤頭糞叉草耙子的鄉民。
??黃連祖趕緊往牆頭爬:“兄弟先走一步,金老哥多保重。”說罷跳下牆頭,喪家狗似的落荒而逃。
??幾個潑皮見勢不對,也腳底板抹油,從後門溜了。
??剩下躺在滑竿上的金毛七,忍住傷痛掙紮著也想跑,還沒跑幾步院子門就被踹開了。
??隨後院子裏傳來了金毛七淒厲的叫喊:“各位有、有話好說,別、別打……哎喲媽呀,救命呐!”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