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沒離開雲煌之前,嬴鉞不知道自己會那麽想家。
想天青色長袍的薛子留,想一身嫣紅舞姿翩翩的緋衣,那裏有他十多年的人生,他駕著馬迎著春風踏過每一寸草地。
酒是辛辣的,入了喉仿佛瞬間帶走所有溫暖,鼻腔裏湧上一種似乎想要哭出來似的辛酸,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咂著嘴企圖散散酒氣。
“第一次喝酒?”王冕哈哈大笑。
嬴鉞點了點頭,“以前喝過,很久很久以前,隻蘸過一筷子。”
他比了個蘸酒的手勢,突然打了個嗝,臉色有些潮紅。
“喝多了。”王冕點了點他,笑道:“酒量這麽差。”
“沒有沒有”嬴鉞擺手,夜風一吹,他身子一顫,差點滑下去。
王冕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嬴鉞轉過頭來嘿嘿一笑,呆滯得好像一個木偶。
“看來是真的不行了。”王冕搖頭,手上用力把嬴鉞拽了上來,扔到身邊的屋簷上。
可嬴鉞坐在瓦片上,又安靜了下來。
他仰頭看月亮,淡金色的光華如同緞麵一般平鋪在他身上,一絲一縷,連發梢都沐浴其中。
王冕這才發現身旁這個少年的瞳色並不是純黑,而是極深的栗色,像是有隻孤獨的狐狸藏進他的眼睛裏,蜷縮起身子露出脊背抵抗世界。
“為什麽喜歡小樓呢?”王冕看了半天,突然沒來由地拋出這麽一個問題。
嬴鉞嚇了一跳,他真的跳了起來,在屋簷上緊張得手足無措,涼風一吹,他逐漸冷靜,原本梗在喉頭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我才不喜歡她呢!”突然像冰一樣消融了。
天地冷冽,但眼前的人與心裏的人似乎值得他信任。
“你還想假裝?我們早看出來了,大家都不是瞎子……”
“我的確喜歡她。”嬴鉞抬起了頭,眼眸中那隻孤獨得就要死去的狐狸抬起了頭。
“.……有多久?”
“多久?從她騙我打開窗戶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忘不了她。”
少年吐著酒氣,緩緩道。
是的,同樣是個月夜,他有些膽怯地推開窗戶,鵝黃色的衫子與俏麗的臉就這樣突兀闖進他的世界,女孩子的笑容盛麗一分,他的世界就明亮一分,淚珠如果從悲傷的粉臉上滾落下來,他的一切都支離破碎了似的,心裏痛的說不出話來,手中呆呆地捧著那滴淚。
王冕突然揮手打了他一下,嬴鉞捂著肩膀發愣:“你幹嘛?”
“看不得屁大點兒孩子談情愛,看不得男子漢掉眼淚!”王冕恨恨地道。
“你才比我大兩歲!”嬴鉞跳起腳大喊。
王冕突然又拍了他一下,這一下用了大力,嬴鉞被打得一個趔趄,他漲紅著臉就要還手,王冕一把按住了他的頭在他耳邊輕聲說:“小樓來了!”
應了這句話,嬴鉞目光下,一處牆角有什麽縮了一下。
仿佛是女孩子飄揚的裙角。
難言的歡喜衝上他的頭,他突然想跳起來大呼。
於是他真的跳了起來,他雙手罩在嘴邊,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大聲喊道:“小樓!我喜歡你!我非常非常喜歡你!”
男孩子在酒氣刺激下變得激昂的聲音遠遠的傳出去,回音之中他聽到那邊牆角呀的一聲,月光下窈窕纖細的背影閃了出來,鵝黃色的人影嗔怒道:“嬴鉞你胡說些什麽!信不信我過去撕你的嘴啊!”
她應該是叉著腰,臉頰紅紅的,動作太大導致發髻略顯散亂,幾縷發絲從鬢角垂下,在風中悠悠起落。嬴鉞心裏想著小樓這時的模樣,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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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笑?這姑奶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冕本來隻是想嚇嬴鉞,沒想到小樓真的躲在了牆角後麵,他此刻大半個身子縮在屋簷後,戳戳嬴鉞,小聲道。
嬴鉞擺手,他臉龐紅紅的,整個人出奇亢奮。
他看見遠處那個身影向他跑了過來,衣袂飄飄。
他笑著伸出手去。
“咻”的破空一聲。
一個物體飛速飛來,正正砸在他臉上。
巨大的衝擊力帶著他的身體一陣旋轉,他瞥見了王冕一臉驚訝的神情。
然後天旋地轉,在他昏迷過去之前,他看到了砸自己的凶器———一枚黝黑的凹凸不平的,手掌大小盾牌狀的鐵片,上麵還染著幾絲血。
好像我也有一個。他心想。
什麽叫後悔?嬴鉞終於深刻的體會到了。
此時他臉上纏著一圈繃帶,躲在王冕身後,一臉羞紅。
小樓翹著腿坐在椅子上,手裏抓著一把胡瓜子,有一下沒一下磕著,嗑出來的皮順勢吐在王冕麵前。
她做夠了土匪的模樣,拍了拍手,嘴裏哼道:“說吧,認不認錯?”
她沒有指明問的是誰,可是王冕自覺的閃到了一邊。
於是嬴鉞裹著繃帶的臉和小樓對視在一起。
小樓臉紅了一下。
她咳嗽一聲,嬴鉞渾身一哆嗦,小聲說:“對不起……我那天是……”
“是喝多了,喝多了。”王冕出來替他辯解。
小樓柳眉倒豎:“喝多了?他哪來的酒?”
滿含殺意的目光落到了王冕身上,王冕咽了口唾沫,強笑道:“是營裏同袍相贈,不好拒絕啊……”
“沒問你,”小樓翻了個白眼,“嬴鉞!他拿來了,你就喝嗎?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大?”
少女一臉嚴肅,仿佛她已經是個大人了,有資格教訓弟弟妹妹,嬴鉞看著她的模樣,突然有點難過。
原來,在小樓心中,自己一直被看做弟弟。
可是,他清楚的明白,昨晚那句喜歡,並沒有酒氣的作用。他是用盡了力氣,喊出了心底最想說的那句話。
“真拿你們沒辦法。”小樓收起來大大咧咧的駕勢,雖然她一直都像個男孩子,可現在她眼裏突然帶上了些溫柔,她指了指嬴鉞繃帶下的臉頰,問:“還疼嗎?我也不是有意傷你的,就是摸到了那個東西.……”
“還丟了我的東西呢。”她又收回了手,臉上的溫柔收了回來,一臉憤憤。
嬴鉞突然想到他暈過去之前眼裏看到的那個小鐵片,他手摸向衣襟,他剛想說我也有一個,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熊瀾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興奮的說:“快來,帶你們去看一個人。”
他自然而然的走到小樓身邊牽起了她的衣袖,他們二人向門外走去。
王冕碰了碰嬴鉞肩膀,衝他努努嘴。
熊瀾突然回過頭來笑著招呼他倆,他看到嬴鉞臉上的繃帶,問道:“阿鉞,臉上怎麽了?”
小樓麵色赧紅。
“沒什麽,我一不小心撞到了。”嬴鉞輕聲說。
熊瀾要帶他們看的人在禁宮外,鬧市中一出略顯寂靜的角落。
此處與晝夜喧嘩的燕京格格不入,整條街一片寂靜,隻有偶爾犬吠,或是街邊人家幾聲談話。
他們走到一處人家,熊瀾上前叩門。
裏麵應了一聲,一個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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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僮畢恭畢敬地開門,躬身道:“熊公子,各位公子,請隨我來。”
小樓不知怎麽了,這次出宮非要穿著男子衣裳,可她向來隻有裙衫子,於是便從熊瀾住處取了一套穿了,再配上一柄畫扇,活脫脫一位濁世佳公子。可她穿著熊瀾的衣服,又讓嬴鉞心裏酸痛了一下。
他們在仆僮帶領下穿過一條回廊,嬴鉞發現這裏麵竟然別有洞天,在外麵看著隻是一扇大門,一個院落,沒想到裏麵的麵積竟有數個院落大小,幾條回廊相互鏈接環繞,鬥拱飛簷一應俱全。
過了回廊,又是一座木屋,仆僮示意他們先等一下,然後推開了門進去。
小樓問題“這是什麽?”
“你可知道相師?”熊瀾一臉高深莫測。
相師,看相為生,可以麵相或手相為憑據推測出麵前之人餘生運勢,更有甚者還可推出前世今生。
“這可是燕京的大師,”熊瀾攥起拳頭伸出大拇指,“整個大燕,論起看相,他可是這個。”
“各位,請進吧。”仆僮突然出來,道。
似乎為熊瀾的簡單介紹或者是這別有洞天的院落所震驚,大家都不由自主屏氣凝神,進了門隻見一名頭發花白的幹瘦男子盤腿閉眼坐在蒲團之上,一身麻布和絲綢混織的古怪道袍,枯瘦如枝的手上還掐著古怪的法訣。
“先生,熊公子到了。”仆僮作揖道。他說完這句話,也沒等那男人回應,便自顧自出了門。
熊瀾整了整衣袍,剛要下拜,男人卻忽然睜眼,蓄著長指甲的手指向小樓,道:“鄙人有個淺陋規矩,不算龍種。還請姑娘回吧。”
他一言既發,眾人皆驚,小樓麵色一陣變幻,最後換上了如花笑靨:“先生稍安勿躁,我是陪他們來的,您隻算他們的便可以了,我在一旁聽著。”
先生沒有表態,他目光偏移,落在王冕臉上,仔細端詳了片刻,道:“小子運勢奇怪,有鱗無角,折於木石。”
他招招手,王冕走上前去,枯瘦的手指在王冕臉上捏了捏,力道估計有些大,王冕一陣呲牙咧嘴。
“若要安生,此生遠離貴人。你不是能被提攜的命,”先生睜開了眼睛,兩道精光爆射而出,“你命裏沒有翅膀,一飛衝天隻會摔得粉身碎骨!”
王冕一把掙脫了他,不發一言地走了回去,低著頭不知道想著什麽。
嬴鉞離得遠,沒能聽清,熊瀾卻聽得一清二楚。
先生沒在意王冕的失禮,又對著熊瀾招手,熊瀾沒過去,卻把嬴鉞拉了過來,道:“早聽聞先生可預見未來音容,我這小兄弟對自己容貌不太自信,還請先生幫他看一眼?”
他把不明所以的嬴鉞推了過去。
先生深深地看了熊瀾一眼,又打量了一眼嬴鉞,道:“麵皮白淨,目若點墨,眉如冷鋒.……”
他看了幾眼之後麵色凝重起來,眼睛半閉半睜,手上法訣不斷變化。
好一會兒,他眼皮顫抖起來,哇地一聲大叫,睜開了眼睛,麵色複雜。
“麵如冠玉,芝蘭玉樹之姿,眉目動情,笑靨竊心,雖為男子而不失於絕代美姬之貌。”他這句話是對著熊瀾說的,然後他又轉向了嬴鉞,伸出手在他左眼眼角到鬢角後麵劃了長長一下,“這裏,有道疤痕,是利箭所為。”
他又閉上了眼睛,渾身顫抖了起來,嘴裏連聲道:“不……不對!不是這副模樣!是……你.……披著頭發,你手裏有一柄刀。”他顫抖的手指向了一邊看戲的小樓,驚恐大聲喊叫:“你!你躺在他懷裏!你一身華服,鳳冠,你身下全是血!全是血!”
他聲音嘶啞。
嬴鉞聽清了他的話,突然身體涼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