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呼”南雲康長長出了一口氣,抹了把頭上滾落的汗珠,一屁股坐倒在地。
“沒想到……搭個帳篷.……竟然也能這麽累。”
他鬆開了手中一直緊緊攥住的繩子,麵前一片空地之上,不知何時屹立起了一頂巨大的帳篷,說是帳篷,其實也不太像,這更像是一條通道,上麵不知多少頂帳篷拚接而成一副巨蓋,籠罩下來,數不清的繩子被許多少年攥在手裏,他們見南雲康鬆開了手,也紛紛鬆手,帳篷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晃了幾下,最後穩穩地立在了中央。
南雲康四處看了看,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神色。
這便是他用來對付這些鐵甲的絕招!
他打了個呼哨,聲音在夜色之下的營地裏穿出去很遠。
不多時,遠處幾個少年的身影跑動了起來。
“準備!”南雲康也興奮的舔了舔嘴唇,回頭大喊。
他喊聲剛落,帳篷周圍的許多少年都一矮身鑽進了帳篷,埋伏了起來。
他眼中那些奔跑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那群少年都穿著裏衣,隻有幾個身披皮甲,他們不停地回望身後,在看到南雲康之後,他們如釋重負一般叫了出來。
在他們身後,火光明滅,黝黑冷硬的身影大步如飛,追擊著這些少年。
少年們跑近了,不假思索地鑽進了巨大無比的帳篷。
那幾副鐵甲突然跟丟了目標,疑惑地晃著空無一物的“頭顱”,卻慢慢停下了腳步。
他們似乎不明白,剛剛還在麵前生龍活虎的獵物,怎麽一轉眼的功夫就會消失不見。
此時營地其他角落裏不斷傳來驚呼聲,鐵甲們不約而同轉過了臉去,眼看就要離去。
“叮”
一道寒芒閃過,一副鐵甲身子突然一仰,身前一柄長刀掉落在地。
南雲康緩緩收回了手,他從一旁現出身來,扯著嗓子大喊幾聲,那邊原本失去目標的鐵甲不由得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身上。
麵對幾具空洞的甲胄,南雲康咽了口唾沫,身後帳篷裏埋伏好的少年也捏了把汗。
他突然動了!
飛快的直衝著鐵甲跑去,仿佛認準了刀鋒一心求死,然而臨近了之後他腳底一轉,高呼著以更快的速度向回來的地方跑去。
鐵甲也牢牢鎖定了那個手舞足蹈放聲高呼的身影,手中的刀劍閃爍月華寒光,堅硬的身軀直衝進了帳篷。
安安靜靜的帳篷卻陡然熱鬧了起來,一群少年驚呼不斷,刀劍破風之聲大作,好一會兒才安靜了下來。
南雲康從草地裏探出了頭,他剛剛把那幾副鐵甲引進帳篷之後自己並未進去,而是一轉身鑽進了草叢裏,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帳篷裏隻有安靜,適才的熱鬧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回去撿了自己丟擲出去的長刀,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
一道冷氣猛然刺出。
他剛來得及用刀格擋,幾隻有力的手又伸了出來,牢牢鎖住他四肢關節,他手上吃痛,長刀又掉在了地上。
“是阿康!”帳篷裏麵有人驚呼一聲,按在他四肢的手收了回去。
南雲康站起身活動活動手腳,裏麵的少年訕笑道:“殺紅眼了,打錯了打錯了。”
鬥赤也探出了頭:“別鬧了,前麵還有不少呢。”
“那就是那群人的了,關我們何事。”一名雲煌的少年低聲嘟噥著。
他一言既出,鬥赤挑了下眉,偷偷看雲煌人的臉色,發現大部分都讚同的點了點頭,還有幾個大概是回想起了上午受到的侮辱,一臉不忿。
“不能這麽想。”他正看著,南雲康突然出聲道,“於公於私,我們都要出手。”
“哦?有何道理?”鬥赤問道。
南雲康掃視全場,在場的基本上都是雲煌與楚國的少年,楚國人的甲衣都化作了鐵甲武士,雲煌少年的皮甲都好生生穿在身上,“旁人可能要問的第一個問題,為什麽所有人的甲衣都變化成邪靈,而我們雲煌的人卻無事?”
“那是因為.……我們是皮甲。”雲煌的一個少年紅著臉聲音由大到小,最後眼神憤恨,“就因為這個,我們兄弟還被他們笑話,這也算是個問題?”
“我們知道為什麽,不代表別人也知道。這次出來是為了少將軍,不是來惹事的!”南雲康厲聲道。
他聲音一大,方才的少年就噤了聲,似乎南雲康在這群少年裏威望極高。
“其次,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這些鐵甲邪靈,雖然下手極重,卻並不取人性命。”他揮舞著右手做了個劈砍的動作,“一擊致昏,便迅速退去。”
“而且,這是在大莽營內,距離燕翎衛的京畿駐地不過數裏,這邊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那邊不會一無所知啊。”他補充道。
這句話一出來,似乎點破了什麽迷津,鬥赤眼睛一亮,“你是說,這是蓄意而為,並且.……”
“並且還是官家蓄意而為。”南雲康手指夜空。
眾人安靜了下來。
“你的意思是,官家借此試探我們?”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南雲康沒回答。
所有人心裏一片澄明,出言詢問的人心裏也早早有了答案,諸侯之間不和,以至於對皇室暗生反心,天下但有明眼之人,皆了然胸中。
如果是官家指使的……眾人對視一眼,已經同意了幫助其他國家的少年。南雲康隻是看到了眾人的表情,便開口道:“既然如此,就不得不商量一下接下來的對策了。”
他拉著楚國與雲煌幾個決斷力稍強的少年走到一旁,開始商量起來。
他每說一句話就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其他人,得來的基本上都是經過長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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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後的點頭同意,鬥赤在一邊抱著胳膊看著,那個男孩,被人圍在中央詢問卻依舊挺直腰板,臉上帶著堅定的神色,可以想象到他此刻正在如何揮斥方遒。
“總有一天,我會讓天下知道的。”
南雲康的話在他腦海中響了起來。
他突然堅信,南雲康的名字,一定會被萬人銘記。
大儀宮,涼風陣陣,天將破曉。
皇帝垂著頭坐在龍椅上沉思,周圍沒有一個人侍候,良久,他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右手在龍椅扶手上猛地一按,“喀啦喀啦”一陣機括之聲,龍椅竟反轉起來,它轉的越來越快,最後帶著上麵穩坐著的皇帝打著旋沉了下去。
座椅一震,皇帝明白到了底,四處一片漆黑,他卻好像十分熟悉這兒的地形,翻身下了座椅就真奔一邊走去,手在上麵摸索了一陣,一點火光突然亮起,漆黑的空間也清晰起來。
這是一條甬道似的地下路,四麵都是堅實的牆壁,每隔一段距離就安置了一把火炬,剛剛他點亮的便是其中一把。
借著微弱的火光,皇帝摸索著向前走去。剛下座椅點亮火炬時他輕車熟路,沒走出幾步路程,他便緊緊靠著牆壁前進,似乎對接下來的路程一概不熟。
沒走多久,他摸著牆壁的手摸了個空,他立刻轉身從一旁牆上取下了燃燒的火炬。
他一晃火把,借著光他看清了,麵前已不再是狹窄的過道,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空曠的圓形場地,場地之內還時不時刮過陣陣刺骨涼風。
他突然向著一邊疾步走去,似乎又對這裏熟悉了起來,走到了一處,他膝蓋一彎,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世界上無論何人,如能目睹這一狀況,沒有一個人會不驚訝。當今聖上,九五至尊,大燕八千裏江山的主人,從來都是別人給他下跪的人,竟然也會給別人下跪?
“父皇,兒臣……兒臣來見您了。”他顫聲說完,又俯身磕了個頭。
火把被他放到手邊,麵前的東西被暴露在了火光之下。
那是一把雕滿龍鳳的椅子,與他先前乘坐的那把並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在這把椅子的椅背處,龍鳳糾纏形成一張人臉,麵目嚴肅,胡須修長,正冷冷看著椅子前下跪的皇帝。
“父皇,兒臣找到方法了。”皇帝磕了個頭,急聲說道。
椅子並未回話。
那張人臉也隻不過是長得像罷了,並不具有任何生機,依舊保持著金屬的冰冷。
可皇帝卻好像真的見到了自己的“父皇”,他不停地說:“您一直擔心的熒惑,現在是兒臣的官員了,是大燕的官員了。”
“他們答應歸順大燕,答應要幫助兒臣平定天下了!”皇帝略帶興奮,“或許他們真的變了,不是五十年前的‘赭徒’了。”
他正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甬道處卻穿了了一個聲音:“陛下,狐先生來信兒了。”
竇左跪在地上,頭垂得極低,仿佛要折到胸前似的,他膝行而前,不敢抬頭看哪怕一眼。
“說,這次算誰勝出?”皇帝也瞬間回複了平靜,但他並沒有動,依舊跪在那張椅子前。
“是楚國和雲煌的人,尤其是雲煌,烏鱗騎少年都統南雲康。”
“狐先生呢?”
“他……這.……”
“講!”皇帝嗬斥了一句。
“他在大儀宮外,說是.……有長生要與您。”
皇帝沉默不語。
竇左心裏直打鼓,大燕皇帝以兵馬打下天下,武夫血液流傳百年,曆代皇帝都對江湖方士的所謂長生嗤之以鼻,狐偃對他那樣說的時候他還嚇了一跳。
“我有長生之法,誠心獻與陛下。”那張溫潤的臉笑著說。
可在竇左眼裏,春風般的笑容底下仿佛凶獸窺探人間。
“退下,就說朕稍後便來。”皇帝仰著頭,答道。
“是。”竇左以同樣的方式,膝行而出。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抬頭看過一眼。
哪怕他是皇帝最寵信的黃門令,是朝野上下無人不拚命巴結的竇公公,他依舊牢牢記得一條規矩。
不該做的,千萬別做!
他之所以知道此處,還是皇帝親自帶他來的,可是不準他睜眼看任何東西,久而久之,他也熟悉了這裏。
竇左退下之後,皇帝像是突然泄了氣似的,挺得筆直的背佝僂了下去,一身贅肉越發明顯,瞬間老態畢現。
“九年了,就多了這樣多華發。”他撚起肩上披散的幾絲白發,感歎道。
世人皆道他是荒唐皇帝,熬鷹逗鳥,走馬嗾犬,後宮三千佳麗粉黛萬叢,國事卻一概不問。
可誰又知道,他也不想這樣。
大燕國祚已三百年,弊端四起,小亂連連,他自忖無濟世之才,也無救世之資,隻能做個平凡庸碌的享樂皇帝,延長天命的事情便交給子孫去做,做得好自己也得以榮列太廟,做不好……大燕亡國滅種,祖宗廟宇毀於一旦,可那畢竟是他死後幾十年的事情了。
我死後,管他洪浪滔天!
可現在不一樣了,那群自稱為熒惑的人,他們帶著兩把絕世妖刀來到燕京,對他說,
“我們可以助您平定天下。”
他本來在聲色犬馬中日益衰朽腐爛的心突然抽出了嫩芽。好像火苗亮起在無光的深夜。
隻是一點點希望,但他拚了命也要做到!
他已經五十歲了,身體已被多年風月掏空,他剩不下多少時間了。
在死之前,扶起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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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裏燃起了光,手撐在地上站了起身,跪了那麽久,腿都已經麻木了。
椅子上老人的臉似乎還在冰冷地注視著他。
他最後拜了一拜,“真沒想到大燕的未來會係在兒臣身上,父皇,兒臣辦完事就來陪您。”
腳步聲遠了,空曠的空間裏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阿鉞!”小樓冒著細汗的頭突然倒著垂了下來,嬴鉞被嚇得驚呼一聲。
“小樓?你怎麽來了?”
小樓利索地翻身進窗,在房間裏跳了幾下,臉上因為劇烈運動而產生的紅暈略有消退。
她一臉輕鬆,嬴鉞卻緊張的要命。他探出腦袋四處張望,見周圍沒有人,一把關上了窗戶,麵色才緩和下來。
太嚇人了……當朝公主深夜闖入諸侯公子房中,幸虧沒人看著,不然……明日皇帝桌頭上的奏折一定堆積如山。
嬴鉞一想到那些留著山羊胡子渾身腐朽味道的禦史,再想到他們當庭訓斥同僚時飛舞四濺的唾沫星子,就一陣陣的頭疼。
“怎麽,少將軍?我還不能來貴寶地了?”小樓在他床邊坐了下來,搖晃著小腦袋問道。
“沒有沒有.……小樓,你……你又調皮了!”嬴鉞麵紅耳赤,連忙擺手,好半天才憋出了這麽一句話。
小樓哭笑不得,抄起床上的枕頭砸了過去,口中說道:“跟著那些酸書袋子學了幾天你也變酸了?還來教訓我!”
她氣鼓鼓地收手,聽見外麵窗戶傳來“篤篤篤”三聲。
嬴鉞正疑惑著要去開窗,卻被小樓攔了下,女孩子狡黠一笑,從隨身的小包裏摸出了一個鼓鼓的小玩意兒,像是鄉間庖廚用來吹風鼓火的東西,不過要小很多。
嬴鉞搖了搖頭,“你總是有這樣多奇怪的東西。”
“要你管,快打開!”小樓瞪著眼睛。
嬴鉞一打開窗戶,還未看清外麵有什麽,小樓就深吸一大口氣,然後嘴唇湊近那個小東西,猛地吹氣,一陣煙霧從那個小東西上噴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也適時響了起來。
像是要把肺咳出來似的。
小樓拋開那個東西捂著肚子大笑起來,她擦去眼角淚花,手指頭顫抖地指著窗戶外那一團煙霧,“熊瀾大笨蛋,中招了吧!哈哈哈哈!”
應著她的大笑,怒吼聲也響了起來,“佟!千!樓!你又搞得什麽鬼!”
“胡椒而已,胡椒而已嘛。著什麽急!”
“何人喧嘩!”巡夜的禁衛轉了回來,聽到這邊的響聲與人語,挑著燈籠照向這邊,腳步放緩,手也謹慎地按在了腰刀上。
他走進了,卻聽不到一絲聲音。
“奇怪.……”他想到這裏是雲煌少將軍的院落,於是清了清嗓子,問道:“少將軍,可曾有人路過?”
嬴鉞正蹲在窗戶底下,聞言就像起身回答,卻被小樓死死按住,“你傻啊,這個時候了你還沒睡,聽到別人問話第一時間回答,不是有問題是什麽?笨!”
禁衛問了幾句,無人回應,他反而放鬆了警惕,大概已經睡下了,他又想到禁宮裏時常傳說的撞鬼故事,深更半夜,四下無人卻歡聲笑語……他狠狠打了個激靈,挑著燈籠走遠了。
仔細在聽腳步聲的三人頓時鬆了口氣,熊瀾眨著因為胡椒而腫紅的雙眼,問道:“她怎麽在這裏?這個刁蠻成性的丫頭。”
他最後那幾個字仿佛是咬著牙說的,小樓立刻不願意了,“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關你屁事!哼!”
“刁蠻!”在罵人這方麵,熊瀾反而不如性情活潑的小樓,他好像隻會這一句算不得髒話的話,於是他翻來覆去就隻有這兩個字。
於是出現了這樣的場景.……
“刁蠻!”
“哎喲熊大世子那肯定不刁蠻呀,您從小錦衣玉食優渥住行的,哪能看得上我這種凡人之資呢,哎呀,也不知道你這樣辱罵一位當朝公主是犯了什麽罪……”
“刁蠻!無理!”
“你有理你有理,老天都沒你有理,你一講話山嶽倒崩,江河斷流,您大人生氣起來那還了得,星月隱曜,天崩地陷!”
兩個人罵到最後都口幹舌燥,憤恨的瞪了對方一眼,同時一甩袖子,叉著腰氣呼呼。
嬴鉞尷尬的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知道怎麽說。
“愣著幹什麽?”熊瀾問道。
“倒水啊!”小樓冷哼。
兩個人仿佛找到了可以供他們一起出氣的靶子,嬴鉞苦著臉倒了兩杯茶水,這才在他們身邊坐定。
“你知道我來找你做什麽嗎?”熊瀾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剛才吵架吵得幹涸的嗓子,出言道。
“你是不是傻啊大世子?你又沒告訴過別人,現在又來問別人?我真為你的愚蠢感到悲哀。”小樓聽見熊瀾說話,噗嗤一聲差點沒把剛喝進口中的水噴出來,她嘲笑道。
熊瀾突然臉一紅,也沒搭理她,繼續道:“各國已遣少年入京與世子一同學習,你不知道?”
嬴鉞疑惑地搖了搖頭。
“沒關係,現在你知道了。”熊瀾突然一笑,“雲煌那邊領頭的少年叫南雲康,你認識嗎?”
南雲康。
嬴鉞突然心中一暖,可眼睛卻不知道何時蒙上了一層淚花。
遙隔千裏,又一次聽到熟悉的名字,好像草原上的風都吹了過來,吹到臉上,暖暖的讓人想哭。
“阿康啊,我自然是認得的,那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了。”他點了點頭。
“快了快了,馬上就要見麵了。”熊瀾迎著嬴鉞疑惑得眼神,勾起嘴角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