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天剛下過雨,世界呈現出琉璃般湛藍的顏色。孩子撩開窗簾向外看去,隻看見被割成一格一格的天空。


  他像個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剛放下窗簾,卻聽見門“吱呀”一聲響。


  “少將軍醒了啊,”溫婉的婦人從外麵走進,手裏拿著件黑色的大氅,“將軍叫您過去用膳,外麵天冷,咱們多穿些再出去。”


  她走近了,看見孩子臉上憂傷的神情,不禁掩嘴笑了起來:“少將軍在發愁嗎?小孩子哪裏來那麽多煩惱?”


  一件黑色的大氅披在了孩子肩上,袖口與衣領處以金線繡滿飛騰的鳳紋,婦人在孩子的床邊坐下,指著窗外明淨的天:“少將軍在看天嗎?真好看,像是燕京的琉璃瓦。”


  “黃媽去過燕京?”孩子垂著頭。


  “去過啊,那是.……年輕的時候了,那時候的將軍和現在的少將軍一樣年紀,長相也很相似哦。”黃媽笑著回答。


  “父親嗎……那個時候,燕京是什麽樣子?雲煌呢,雲煌又是什麽樣子?”


  黃媽摸了摸孩子的頭,長時間的睡眠讓本來盤好的發髻散作一團,烏黑的發絲披在孩子的肩上。


  “等下.……黃媽先將少將軍的頭發盤好,再說給少將軍聽好嗎?”


  孩子溫馴地垂下頭去,黃媽從一旁的案桌上拿起一支簪子,解開了少將軍的發髻,用簪子劃出清晰的發縫,一束束黑發相互離散、盤結,最後以一支簪子固定在正中央。黃媽笑著打量了一番,拍了拍手:“是了,哪家的俊俏公子!”


  “黃媽快講快講,頭發盤好了!”


  “好好好,這就講。”黃媽把少將軍攬在了懷裏,“那時候啊,雲煌比現在還要破舊,我們的耕地被北荒的蠻子給搶走糟蹋了,於是大家隻能一邊耕種一邊放羊,春天時節漫山遍野都是綠色,秋天麥子都成熟了,於是世界都變成了金黃的一片,說起來那真是美麗的景色呢。”


  “那時候的我啊,也是雲煌出了名的美女哦,”黃媽低下頭,看見懷裏的孩子用手指刮著臉朝她吐著舌頭,便在他頭頂敲了一記,繼續說道:“我那時還有一盤狼血胭脂呢,這是雲煌的風俗哦,少女成熟之後,她們的父兄便去雲煌與北荒交界的草原上獵狼,用狼血製成胭脂,表示自家女子已經到了婚配的年齡……”


  “知道了知道了,我要聽燕京!”少將軍在黃媽的懷裏鬧騰起來,這些風俗他早就聽人說過無數遍了,雲煌對他來說是出生成長的地方,而燕京卻遠在千裏之外,天下主城、大燕國都、金玉之樞,每一個名號都吸引著孩子的心。他時常會想,燕京到底是什麽樣子呢?那裏應該有高高大大的宮殿,公卿們出行都乘坐有著大簾子的馬車,少女們躲在自家閨樓裏偷偷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年輕士子,紅著臉在心裏暗暗想著哪個會是自己今後的夫婿,樓裏則有著世界上最大最軟的床,睡在上麵好似睡在雲端。


  他拉著黃媽的衣袖,抬頭可憐巴巴的看著她,黑琉璃似的眸子裏映著屋內的壁爐,好像有光跳了一下。


  “真拿你沒辦法.……燕京麽,”黃媽陷入了沉思“燕京的樓都非常高啊,皇帝的宮殿裏最矮的一棟都要高過雲煌的北冥樓,街上走著的都是貴人,身上配著白玉和香囊,不管男女都香噴噴的,好像剛從蜜裏撈出來似的。”

  “到了晚上街兩邊都是商鋪貨攤,有賣小木刀的、小木馬的、還有一種木頭做的鳥,據說可以在天上飛三天三夜呢……”她偷偷看著孩子的神情,每說一句話孩子的眼睛就亮一分,到了最後他一把掀開了身上的被子,跳著腳喊:“我也要小木刀,我也要小木鳥!”


  “好好好,下次將軍再去麵見皇帝時,我去幫你求將軍,讓將軍給你買,但是現在,我們要去吃飯嘍。”黃媽把孩子拉了下來,卻看見了一張黯淡的小臉,就連那雙亮若晨星的眸子也暗了下來,好像明珠浸入了幽暗的水潭,光亮被黑色吞噬殆盡。


  “少將軍,你也知道的,將軍他……”


  黃媽還未說完,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打開,雨後清新的風吹拂進來,門前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風裏夾雜著鐵器的腥氣和令人戰栗的寒冷。


  “將軍喚少將軍去北冥樓,”那道身影抬起頭來,露出淩厲肅穆的眼神,“燕京有客來。”


  兩個時辰前,雲煌,北冥樓。


  寬敞的大廳裏有紅衣的舞娘翩翩起舞,長長的衣袖好似驚龍,化作漫天紅綾,時不時拂過在座賓客的膝頭,縈得人心頭一軟。


  伴著她的舞蹈,帷幕後傳來幽怨的琴聲,好像等候情郎歸來的少婦獨守空閨,寂寞中倚欄回望,一輪明月掛在樓宇的飛簷上,縱使相隔千裏仍有明月依舊,可轉念一想,他也像這明月啊,圓時少缺時多,南北東西地別離,青春年少的光陰就如此付予流水落花,空空愁煞人。


  舞娘的眼波流轉,泫然欲泣,滿座賓客都為之傷心。


  俄而她突然奮起衣袖,軟錦大袖在空中打出破風之聲,似女將軍操練絕世名劍,劍光與溫情一脈,殺氣同秋水齊流。幕後的琴師也奮然扣弦,琴聲陡然之間變得激昂無比,好似無雙俠客在琴弦之上展開殊死的搏鬥,每個音符都化作利劍,不留情麵地劈斬聽眾的天靈蓋。


  三行三列共九名歌姬踏著軍旅的步伐從帷幕後走出,在大廳中排列成鋒矢的陣列,曼聲高吟:“玄鐵作刀兮生寒芒,


  馬踏山河兮碎冷光”


  夜逐單於兮破北荒,

  葬我枯骨兮龍庭旁。


  秦人至死不還鄉,

  鐵衣之殤不敢忘!”


  最後一字唱完,紅衣舞娘猛然躍起,紅袖在空中一揮,正正擊中大梁上事先懸掛著的紅色繡球,繡球應袖而破,其中竟滿含花瓣,一時之間漫天是緋紅的花雨。


  “好!好!”賓客們齊聲叫好,紅衣舞娘在花雨中款款下拜,先前的霸氣不見蹤影,隻剩下動人的嬌羞和美豔。


  琴聲戛然而止在賓客們叫好聲結束的一刹那,卻聽得三聲裂帛似的響聲,帷幕後麵傳來長長一聲歎息。


  “可憐這琴弦,崩了三根。”有人從帷幕後走上前來,他身著一件天青色的文士袍,半長的頭發沒有束起,隨意披在肩上,遮住了小半邊臉。

  他在眾人麵前行了一禮,笑道:“各位請隨意,在下隻是助大家的雅興。”


  “用秦聲唱楚詞,子留真是好興致。”席中一位身穿重錦長袍的男子拍手笑道。


  “哪裏哪裏,擅用了老祖宗的詩詞,還不知我家將軍該怎麽批我呢。”子留苦笑。


  一旁侍立的紅衣舞娘早早斟好了一杯酒遞到子留手中,子留持杯向周圍的人遙敬,然後一仰頭喝幹,抹了抹嘴道:“諸君,飲勝!”


  “世人皆傳秦舞的盛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長袍客笑道,“子留,你身邊的這位是?”


  “妾身名為緋衣,無姓。”舞娘答道。


  “緋衣.……唔.……是如玉榜上的那位緋衣?”


  舞娘眼波流轉,嘴角噙著笑意點了點頭。


  “怎麽,壽山在燕京也聽聞過緋衣的名字?”子留走動一旁坐下,揮了揮手,緋衣就行了個禮退下。


  他拈起桌案上一枚果子,端詳了一番,又將它丟了回去:“這次從燕京大老遠趕過來,還帶了那麽多時珍鮮味,壽山是為了什麽呢?雲煌邊陲之地,有什麽能入你們法眼呢?”


  “不讓緋衣坐下喝一杯麽?這樣的美人在燕京也是不多見的。”徐壽山沒接話。


  “少來那套,如玉榜上十大美女,緋衣雖位居最末,卻也是雲煌一寶,我家將軍可是當女兒來養的,讓你老哥擄走了,將軍能殺了我。”


  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挑起了一邊眉毛,臉上換上一副戲謔的笑容:“天使大人,此次前來,說到底還是為了那件事吧?”


  “九年了啊,當年的孩子也長大了,”徐壽山從坐席上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袖,躬身下拜:“今日前來,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召雲煌少將軍入京隨諸王孫公子伴讀。子留知道的,這時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我們也是.……”


  “行。”


  徐壽山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來,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麽回答得那麽快。


  “我說行,”子留還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怎麽,覺得茲事體大,我薛子留做不了決定?”


  “沒有瞧不起子留的意思,可這件事,的確需要將軍做決定吧。”


  “無所謂了,將軍與我早早就想過這件事,入京做‘質子’嘛,將軍當年也經曆過,更何況.……”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凝重,“那個孩子,注定不能平安啊。”


  徐壽山沉默著。


  薛子留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走到他身側:“不止有雲煌一家吧?朝廷的天使大人們,現在應該在各個諸侯宮殿裏遊說吧?”


  “真是.……昏君。”他歎了口氣。


  “子留!”徐壽山低聲嗬斥,“有些話不能亂說!”


  “算啦算啦,大人物的事情,我插不上手,”薛子留轉身,隨意地揮了揮手,“禮節也盡了,宴席也該散了,徐大人走好不送,恕在下失陪。”


  天青色的身影跨出了屋門,逐漸遠去,樓裏從屬雲煌的作陪的官員也告退入了帷幕,樓旁環繞的甲士一個個退去,最後隱入了黑暗裏。

  徐壽山長出了一口氣,苦笑著坐下。


  “沒想到這麽容易。”有人在一旁輕聲說,“有些意外啊。”


  徐壽山看去,見一個豐神俊朗的年輕人坐在坐席上,修長的眉眼含著溫潤的笑意望著他。他對這個人有印象,是燕京某個權貴推薦進來的人,如今看來應該是公卿之後吧。可是那一雙眼睛.……卻不像是燕京那群整日呼鷹嗾犬遊手好閑的紈絝,一路上總是含著溫潤的笑意,可看進去又感覺那對眸子裏冷冰冰的沒什麽感情。


  “簡單?不見得.……”徐壽山看著薛子留消失的地方沉吟著,“塞北之狐薛子留,這名號可不是隨隨便便得來的,隻是不知道這次他為何答應的那麽果斷。”


  “年輕人,你叫什麽名字?”他抬頭問道。


  年輕人整理衣裳起身行禮,微抬著頭,眸子裏亮起清冷的光:“在下魯踐,見過天使大人。”


  牆角的蠟燭被人挑了幾次,勉勉強強維持著一絲光亮,照著這間屋裏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一層陰影。


  最上麵是一張木椅,上麵坐著一個男人,臉龐隱在燭火的陰暗裏,前方立著一個年幼的孩子,垂著頭一言不發。


  男人也沉默地喝著酒,一時間房間裏隻有吞咽的聲音。


  良久,他開口打破了沉默:“好久沒見到你了吧,阿鉞?”


  孩子沒有回話。


  男人默默地看著他,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想起自己有一個這麽大的兒子,在草原上策馬揚鞭的時候,他的眼裏隻剩下刀光劍影與羽矢紛飛,戰場上的男人沒時間想太多,也許在你分神的下一刻就會有彎刀劃破你的喉嚨。然而當硝煙散盡之後,他便難以避免的牽掛起一切事物,這個孩子.……他是自己的兒子,百年之後,在自己靈堂前痛哭的會是他,他身上永遠流淌著自己的血液,隻要他還活著,自己便沒有死亡也沒有被遺忘,所有人都害怕遺忘,那是天神對世人的懲罰。


  可是……這個孩子,真的會那麽做嗎?已經多久沒有相見了,半年,還是一年?

  他伸出手去,想要撫摸男孩的頭,卻被男孩躲了開。


  那隻手尷尬的懸在半空中,孩子並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


  手縮了回去,男人一口喝幹杯中的酒,俯下身去,明滅不定的燭火映出他深深凹陷的眼窩。


  “原諒父親,阿鉞。”男人沉聲說,“我不得不這麽做。”


  男孩突然抬起頭盯著父親的眼,父子倆近乎一模一樣的黑色眸子像是隕石般相撞。


  “像極了你的母親。”男人說道。可這雙眼睛卻隨我,他心裏想。


  男孩又垂下頭去,眼簾低垂。


  男人把杯子向桌子上一摔,“咚”地一聲,男孩身子一抖,眼眶有些泛紅。


  “哭!你隻知道哭嗎?”男人突然吼了起來,“嬴鉞,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是誰?”


  他上前抓住了男孩的肩膀,強迫他抬起頭看著自己。

  淚水在男孩的眼眶裏轉來轉去,最後留在裏麵,沒能掉落下來。他努力睜大眼睛是視野變得清晰,男人黑色的眼睛在他麵前瞪大,裏麵像是有著烏雲,隨時都會放出雷電擊垮麵前的一切。


  “我是.……嬴鉞。”顫抖的聲音近乎哀求。


  “再說一遍!你是什麽?嬴鉞又是什麽?”


  “我是嬴鉞,我是……嬴氏家族的男人。”聲音大了起來,嬴鉞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男人鬆開了手,麵色恢複平靜:“那好,現在家族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該怎麽做?”


  嬴鉞跪倒在地,他顫栗著回答:“我會傾盡所有去做,哪怕.……”


  “哪怕什麽?”男人聲音再次變得嚴厲。


  “哪怕付出生命,哪怕失去一切。”


  “就是這樣,”男人坐會椅子上,按壓著鼻梁,揮了揮手,“出去吧,明天子留先生會告訴你要做些什麽。”


  男孩默默地叩頭,轉身離去。他走到門前,聽見男人低沉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你不是一直想找到你的母親嗎.……這次回來,我告訴你她在哪。”


  蠟燭忽的一閃,男孩的身影已經出了門,腳步聲逐漸遠去,直至夜晚鳴蟲的聲音將其掩蓋。


  “將軍這樣教育孩子,怕是不妥吧?”清朗的聲音突然響起,旁邊的帷幕被人掀開,天青色的身影走了出來。


  男人依舊坐在椅子上,聞言答道:“習慣了,這孩子本就不與我親近。”


  “將軍應該是草原上的人,木樓實在不是您的居所啊。”薛子留歎了口氣,望向嬴鉞離去的地方,“少將軍也算是我看大的,恕我直言,您這樣對他,怕是心中對您已有怨氣了。”


  “不希望他能變成綿羊,隻是如今看來,怕是連羊也成不了。”


  薛子留看著椅子上的男人,此刻的他佝僂著腰,臉上的皺紋在燭火下異常明顯,高聳的鼻梁像一柄利斧,劈斬盡這個男人心中所有的畏懼,而現在他的眼睛黯淡無光,他隻是對待孩子手足無措的父親,不懂怎樣教導孩子,不懂怎樣與孩子正常溝通,他隻是個失敗的父親,至少現在是。


  “將軍還是沒放下九年前的那件事?”薛子留問。


  “不止。”男人低聲說著,“子留忘了麽?五十年前,我們都不是雲煌人啊。”


  他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我不是個好父親,可我已經將一生奉獻給了雲煌,隻希望阿鉞可以理解我。嬴家的男人,生來便注定了要回到那裏!”


  話裏仿佛有千鈞雷霆,醞釀在九天之上,隨時都會降落。


  鹹亨十一年,燕平帝佟昱下令,召各路諸侯派遣子孫入燕京伴讀,是年,大燕的天下披著祥和平安的外皮,向世人逐步展露了染血的獠牙與貪婪的胃口,亂世的烽火將燃未燃,彼時沒有盛世繁華的牡丹,可天下的公卿依舊挎著玉石雕製的刀鞘,吟著動人的俳句,人們還不知道,曆史會以怎樣的麵目潛伏在前方的黑暗之中,要走過這一段時光,究竟需要付出多少生命,多少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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