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官,紳,民
楊釗身為從九品的上縣縣尉,收入卻十分有限。
??最主要是他的兩百畝職分田至今還沒有著落,這本應該是他身為一個大唐基層官員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除此外,本應該發放的月俸錢和仆役錢也沒見影。
??這倒不是直接負責發放俸祿的王倫有意克扣,畢竟他就是王倫的直接上司,實在衙門裏也沒有餘錢了。
??他來扶風縣也快十天了,唯一領到手的就是兩石祿米,可實際上,他應該每月領四石才對。
??對了,他還領了一些粳米、酒漿、羊肉、醋、鹽、薑、韭菜等月雜給,加起來值不了兩百文錢,隻說是勉強度日,別讓他餓死。
??在這種經濟現狀下,他自然也用不起奴仆,院子裏就他、楊鉚和田老兒三人。
??好在田老兒還算勤快,煮飯、洗碗、洗衣服、劈材、掃院子等這些雜活都一個人包了。
??楊釗對此很滿意。
??隻是有了童子尿的先例,吃飯之前,他都會先讓田老兒嚐一口。
??今天也是如此。
??白天的見聞讓楊釗心潮難平,吃過飯後,田老兒照例進屋去收拾碗筷,他獨自把藤椅搬到天井旁,就躺著靜著夜闌無聲,閉目思索。
??楊鉚則很少在家裏吃飯,年輕人好交朋友,和當地差役融入得很快,每晚總能找著地方喝酒。
??今晚都算是回來得早的了。
??楊鉚一進院門,就看見楊釗仰在藤椅裏,手裏還把玩著三顆小石子。
??“三哥,我回來了。”
??楊鉚帶著酒氣湊了過來,好奇地問道,“你手裏拿著三顆石子幹嘛?”
??楊釗睜開了眼:“這可不是三顆普通的石子,它們各自代表著一方勢力。”
??“什麽勢力?”楊鉚一下就來了興致。
??楊釗緩緩道:“官,紳,民。”
??“什麽官、紳、民,三哥你到底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你聽得懂。”楊釗偏頭看著他最信任的族弟,“你來猜一猜,這三顆石子,哪一顆是官,哪一顆是民,哪一顆又是紳?”
??楊鉚盯著那三顆石子,傻眼了:“這我哪裏猜得出來!”
??楊釗將三顆石子依次擺放在地上:“你再留意觀察一下,這三顆石子並不一般大小。”
??“三哥的意思是……從石子大小來判斷它們各自代表哪一方勢力?”楊鉚也是聰明人,一點就透,“照這麽說來,這顆最大的石子肯定代表官,畢竟官府的勢力最大。然後,最小的這顆肯定是民,那不大不小這顆便是紳。”
??楊鉚答完後,自己先欣喜了起來,嚷著道:“三哥,我可答對了麽?”
??楊釗緩緩地搖了搖頭,給出了他心中的答案:“最小的這顆才是官,而最大的這顆,是紳。”
??“這是為何?”
??楊鉚向來是最信服楊釗的,所以他這一問並不是質疑,而是真心求教。
??楊釗離了藤椅,挨著楊鉚蹲了下來,正好將他方才的思考說出來:
??“官,尤其是地方官府,上有朝廷和州府拽著,下又有地方勢力掣肘,能有多大的自主權?更別說在那些偏遠點的鄉村,完全由宗族祠堂操控,官府根本插足不進去。所以,地方官府的勢力,恐怕也隻局限在這縣城之內;甚至還不能遍及縣城,隻在這一方縣衙之內……
??“我再說個直觀點的數據,扶風縣衙內正式的官員僅有五人,即便加上所有胥吏、雜役、手力等,一共不過八十三人;而扶風縣內共有民四萬兩千多人,這還不包括那些沒有登記在冊的私賤民和山野隱戶。八十三人對上四萬多人,你再想想,官和民,誰的勢力更大?”
??“民的勢力更大……”
??楊鉚不自覺地就說了出來,因為這組數據對比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可他仍有疑惑,“既然民的數量如此龐大,那為何不是最大的勢力?紳又為何比民大?”
??“民的數量再多,可他們終究沒有教化,是愚民。他們不懂得聚合,更不懂得取舍,純是一群隻看得見手頭上的蠅頭小利的烏合之眾,不把他們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他們是不懂得抗爭,更不懂得組織、團結起來的。”
??楊釗緊盯著地上的三顆石子,努力地想要從混亂的思緒中扯出一根線頭來,
??“紳與官不同,它隱在暗處,也正因此如此,它不受約束。它就像一顆參天大樹,上端的樹梢可以直插天庭,橫向可以開出枝葉與官府糾纏在一起,向下散開無數根須,緊緊把萬千愚民拽在手裏……所以,紳才是最大的那顆石子。”
??楊鉚聽得完全入了神,許久後回過味來:“所以說,三哥在新都掌管我們楊氏田產時,是紳,那段時間三哥如魚得水;而如今到了這扶風做了縣尉,三哥便是官,因而行得步步艱難?或許也正因為三哥既做過紳,也做過官,才能把這些問題看得這麽通透吧!”
??楊釗欣慰地看著楊鉚,這小子的腦袋可真好使,以後會是自己的得力助手的。
??不過他眼下還沒空回答這個問題。
??他趁著自己頭腦稍稍清晰了些,找來一根燒焦了的樹枝,在地上橫五豎九,畫出一個簡易棋盤,再把三顆石子放在棋盤上:“現在這三顆石子要在這個棋盤上角逐,小九你以為,應當如何擺放這三顆石子?”
??“應該這樣擺放才對……”
??楊鉚略一思索,拿起最小和居中的兩顆石子放在棋盤上對弈雙方的位置。
??可那顆代表著紳、最大的石子卻一直悲拽在手裏,遲遲放不下去……
??直到最後,他放棄了在棋盤上找尋最大的石子的位置。
??放完之後再看,楊鉚自己都嚇了一跳:“真是奇了怪了!官和民明明是勢力弱小的兩方,卻偏偏要捉對廝殺,而紳的勢力最大,卻似乎並不在這場廝殺中。”
??“我剛想通這個道理時,也被嚇了一跳。”楊釗從楊鉚手中取過那枚最大的石子,“在官與民的角鬥中,它們竭盡全力,都以為自己能擊敗對方,掌控整個棋盤。可實際上,真正的勝利一直都操控在它的手裏——”
??楊釗舉起手中的石子,“紳。”
??他隨即將那顆代表紳的最大的石子丟入棋局中,
??“它倒向官,官勝;它倒向民,民勝。可換一個角度來看,無論是官勝、還是民勝,他們都不是棋盤上最終的勝者,真正的贏家隻有一個,是它,紳。而且,它從一開始,便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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