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正常的發育
這已經是他的第十七個電話了,是不是他已經改變了主意,也許意識到自己真的錯了?
??我搖搖頭。無法形容心中是怎樣一番滋味。我曾經盼望的,可以拯救我的事情已經永遠都不可能了。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白,其實我需要的,也不全是他承認我的他的兒子,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我想要的,是那種模糊不定的東西,我以為抓住了,瞬間,它便消失不見了。
??日子像白開水一樣沒滋沒味的過著。
??我差不多忘卻了以前的不愉快,但是不能忘卻那個背負的恥辱,我身體的變化是微妙的,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了,我的乳房已經發育到無法遮擋的地步,聲音也開始變得娘娘腔,聽起來怪怪的。夜晚降臨,我會在那家燈火輝煌的內衣店駐足,那裏好像有我的生命,也有我的夢。有幾次,店裏的營業員看見我,硬著拉著我走進去,向我介紹上櫃的最新款式。不要不好意思,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有很多上了歲數的大叔還來這裏替他們太太選購,你女朋友的身高多少,多大的腰圍?
??我支支吾吾的無言以對,在她們麵前,我沒有勇氣表白內心的思想,我快要崩潰……快要死亡了……
??聖人蛋又一次把電話打過來時候,我們正在進行期末考試。
??考完試,寒假到了,年也快來了。
??我在班主任那裏呆了幾天,趁她置辦年貨的時候我要回家一趟,對於這一趟,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買了一個熱水壺送給傳達室裏的大媽。大媽驚訝地推開窗子,孩子,你可回來了,我朝她笑笑,做了個要上樓的手勢。
??奇怪,家裏的鐵門什麽時候換成了檀木門,我的雙腳在門外等待,用力的拍門。
??吱呀的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沉思。一束光從我臉上掠過。接著門縫裏探出一張男人的臉,他朝門外呸地吐了一口痰,正要縮回腦袋,突然發現了我。
??你找那位?他大著聲音問。
??我想他看到我站在那裏一定嚇了一大跳,因為那聲音和語氣聽上去很凶,且充滿了戒備。
??我報了父親的名字。
??哦!他早不在這裏了!男人把我上下打量了幾眼,拉大了門縫,放緩了語氣說道,他打牌輸了,沒有錢還就把房子抵給我了……聽說他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套別墅,什麽時候再賭一次把他的別墅也騙到手裏,那個笨蛋……哈哈!
??她快速說完這些話後,又把目光定在我身上。哦,你是誰?
??我輕聲道了聲謝謝,轉身走了。
??他媽的,你才是個笨蛋哩!我小聲替父親出著氣。
??我又餓又累,渾身軟綿綿的,雙腳就像踩在彈簧上。可是我拚命的走,我走的很快,因為我希望忘記剛才的一切。我寧願從來沒有來過這裏。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樓道,有我和姐姐留下的腳印,母親也在這個樓道裏徘徊許多年,現在真可謂人走茶涼!
??聖人蛋又去賭博了,而且拿房子做了賭注。母親若是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之前能搬進城裏一大半功勞是母親的。他是什麽時候又開始上癮的,現在回想起來,狐狸精那裏還有一套別墅,或許要不了多久,也將成為別人的。
??這個事實像一個巨大的氣泡一樣從我心裏升起,堵在喉嚨裏,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去別墅的路上,我意外的碰到了父親。
??是他先叫我的,我確信那喊聲出自不遠處一個男人之口時,我分明感覺胸膛裏那顆狂跳的心髒在瞬間凝固。那是我的父親嗎?
??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告訴我,他不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個人了。父親矮了,有些中年人發胖的趨勢,頭發也稀了,那張容光煥發的臉上看不出絲毫人生的不如意,看不出輸掉房子的沉痛表情,我死死的盯著他眉頭上的那個疤,我記的非常清楚,那是一次賭博輸光了錢又醉酒留下來的。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在過去的那麽多年裏,我的腦子裏常常能看到那道醜陋的刀疤。有時候,它在我頭腦裏就是揮之不去,甚至在某一時刻,如果我集中思想的話,我便能看見這道刀疤。
??你……你怎麽啦?躲到哪裏去了?父親驚訝而關切的望著我。
??我一驚,晃了晃腦袋,沒什麽!
??他揚起巴掌的胳膊又放了下來,他想對我做不友善的動作可能是良心發現退卻了。
??你不是又要去賭博?我沉悶的問。
??他吭哧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我對不住你,我和他們打牌……房子也輸了進去……
??別說了。我打斷他的話,我不想聽你解釋,不想看你可憐的樣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以為你很聰明,你以為有時候你還能見一些回頭錢,那隻不過是別人早已設計好的圈套罷了,是他們合夥來欺騙你的,你還要把別墅也賠進去嗎?
??他瞪著渾濁的眼睛不說話,渾身在有氣無力的聳動。
??天還是冷,整大塊的冷。我們在夜晚的街上走著,我感覺自己沒有裏意識沒有了絲毫說話的欲望。我的腦子裏一直在轟鳴和一句話:父親已經變了,他不再是以前的父親。父親已經變了,他不在是以前的父親。這句話讓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在我見到他的那一刻,一切都結束了!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難以忍受的重壓突然被解脫後的輕鬆,是一種在一瞬間獲得的釋然。我以為的某種支離破碎的東西又恢複了完整。我終於卸下了背負了多年的重荷。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但是與此同時,我感覺整個人墜入了幻想破滅後的深淵。這之前,我的意識因為這個可能的事實而處於穿梭似的往返狀態。如果說這個可能的事實給我帶來無盡的恥辱和痛苦的話,我不能否認,它也讓我在幻想中保持著希望。現在,它們一並消失了。
??一根根路燈的光柱從前麵橫過來,又往後麵退去。我抬頭茫然的看著前麵,什麽也看不到,覺得自己重新投入了黑暗之中。
??一路上,父親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吃飯的時候他還在說話。可是他說了些什麽,我一直沒有聽進去。我的思緒不斷地被他加重了語氣的問話拉了回來,又不斷的飄走。眼前不斷地閃現他驚訝而關切的眼神。我硬撐著坐在那裏,前言不搭後語的答應著。點的菜都是我沒有見到過的,滿滿地擺了一桌子,我們兩個根本吃不完,看著我已經很感激了。我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可是我卻沒有一點胃口。
??你怎麽啦?父親一個勁兒的給我夾菜,讓我受寵若驚。
??我搖搖頭。
??父親凝視著我,臉上浮現一絲迷惑不解的表情。你……到底怎麽啦?
??我還是沉默,似乎這已成了我的回答方式。
??他並沒有覺察到我心裏的感受。他聊家常一樣談了些他要去外地做生意的想法。他也說起了我的母親。他告訴我,母親的是個能幹的女人,外邊的生意和家裏的雜物她都能做的很好……
??講到這裏,父親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一隻手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桌子的邊沿,他已經完全沉浸在過去裏,不僅如此,他似乎思緒翻滾,滿腹惆悵。
??我凝視著父親的眼睛,冷不丁的問道:你愛過母親嗎?
??我的問話把他嚇了一跳,他猛地打住話,眨了眨眼睛,看著我。接著,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說,小孩子不要打聽大人的事情……
??你愛過母親嗎?我固執的重複了一遍。
??我的聲音很重,以至於鄰桌的幾個客人轉過臉來看我們。
??父親轉動著手裏的杯子,嘴角掠過一絲不安的微笑,是的,曾經多麽的愛過。他轉移了話題,你現在過的好嗎?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本能地,鬼使神差地,我點了一下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用力點了點頭。
??我沒有繼續追問他是否愛過母親,愛過又如何,不愛又如何,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姐姐是你親生的嗎?我問。
??是。怎麽啦?
??我呢,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是的。你到底想說什麽?他忍不住問道。
??生下姐姐的時候,你是不是很惱火,想讓母親馬上為你再生一個弟弟,好傳宗接代是不是?
??是。
??你怎麽突然想起來要問這個,難道有什麽問題嗎?
??他無力地搖頭,沮喪地接著說:你不知道,我們老家那個地方傳宗接代的思想還很嚴重,誰家若是沒個男孩子像個犯人似的遭人白眼,受人奚落。有男孩的人家揚眉吐氣,就是拉泡屎都要弄出點響聲來,我在別人麵前根本就沒有抬頭的機會,甭說站住腳跟了。在你之前還有一個孩子,隻可惜夭折了,恐怕連你的母親也沒有告訴你,為了要個帶把兒,我到處打聽生男孩的秘方,終於在省城裏找到一個老中醫,他就給配了一副中藥,當是我還半信半疑,他說不是男孩賠償我十萬塊錢,沒有想到的是還真的應驗了。不過他後來給我打電話,說胎兒的性別可以改變,長大後生理和心理上也會發生變化,我就開始擔心,你生下來是個男孩,萬一哪一天突然變成女孩怎麽辦,我也一直比較擔心這個事情的。不過令人欣慰的是,你現在的身體越來越發達了。看看你的胸肌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你那麽討厭母親就是為了要和她離婚,然後找個女人好再給你生個兒子。
??是的,你說的不錯,我沒有其他的目的,我得做兩手準備。
??我不能讓別人看不起我,你到底想問什麽?
??我的心裏又湧起起了恨意,我不能原諒他竟如此徹底地從我母親,以及我的共同故事裏抽身而去,在母親去世之後,讓我在黑暗中摸索,伸出冰冷的雙手也找不到他。
??手機響了,我無意瞥見父親把手腕放在桌子底下,看了一下表。我不知道我那無意的一瞥是否露出了破綻。父親看著我尷尬地笑笑,匆促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盡管他拿著手機走到離我盡可能遠的門口,並且壓低了聲音,但是我依然隱隱約約地聽到他賠著小心在解釋:朋友在找我過去吃飯,好像有事要商量……
??父親在撒謊。他的謊言像針一樣刺痛我的心髒。
??他走了。
??我克製不住內心不斷增長的恐慌。那個男人還會回來嗎?我的眼睛穿過玻璃去看那個人,黑洞洞的。
??他又去賭了,我聽見電話那端傳出來的催促聲音。我本來還想追上他再問一些事情的,但我似乎已經找到了答案。我在白河岸邊徘徊,看波光粼粼的水麵映射到我的臉上。我被這個姣美的夜晚陶醉了,有悲亦有喜,更多的是無奈。我到底該不該去醫院?我的思想已經完全固執到一個地點,不能回頭。
??班主任還在等我回去,她一定在家裏焦急的等待著。我不想讓她操心,雖然她那麽的喜歡我愛護我,但我也清楚的知道那是可憐,是施舍。
??我在淩晨走進網吧的大門,登陸QQ,我的網名為會飛的羊,我想把最後的一線希望放在網上,我的姐姐如果看到一定會找我的。
??明天我就要去醫院了。
??忽然,一個怪異的名字吸引了我的眼球——會飛的魚。這不是姐姐的名字嘛,我興奮的敲擊著鍵盤。我意味是別人在戲弄我,問她,那你弟弟叫什麽名字?
??韓——玉——琴,我們失散了好長時間……
??真的是我姐姐,我一連串的問,你在哪裏?我能找到你嗎?如果同意,我在白河大橋北頭等你,好嗎?
??好,我這就過去見你……姐姐發過信息就下線了。
??我拚命的飛奔,到達白河橋頭,等了一會兒,我抬起眼睛,眼前的一切在瞬間凝固。女孩瘦高的身影映入我眼簾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我身體劇烈地一抖。她的身體前傾,脖子僵硬,直直地朝向河麵。那臉背著我,誰也無法想像她的失望和悲傷有多深,她的胳膊在半空中大幅度地劃著曲線,夜深人靜,沒有人理會我和她。她在我眼前忽隱忽現。我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緩緩地走到她麵前,直到她轉過臉來與我的目光相遇。
??一切在重新換回往事,並在使過去看起來比現在更加真實。
??姐姐,我的嘴唇動了動,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她也朝我靠近,在離我幾步之遙,她站住了。她望著我,一臉茫然的神色,仿佛失去了記憶。
??快叫姐姐……玉琴,我就是你的姐姐,母親的親生女兒!姐姐提醒道。
??姐姐模糊茫然的眼神消失了,眼光重又落在我的臉上。我試圖朝她笑一下,但是笑不出來。因為我看見她望著我的眼睛裏露出了讓我退縮寒顫的距離感,她打量著我,叫著,玉琴——你長大了。
??我惶然地看著她,並用手拭著無聲無息的淚水。
??你是我的姐姐嗎?
??她連連點頭。似乎試著擺脫某種痛苦的記憶。許久,她的眼睛挪向別處,接著又轉回來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從牙齒裏崩出來,母親死了!母親死了!
??我咬了咬嘴唇,渾身顫抖了一下。
??你小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麽乖巧,你不曉得我對你有多麽好,我們在一塊兒吃飯,上學,小時候還睡在一張床上,共用一個被窩,那個男人沒有一點人性,把我逼出家門,不,連聖人蛋都稱不上……
??姐姐用那雙仇恨的眼睛瞪著我,猶如一陣冷風吹過來,我不住地打著寒顫。我感覺自己在慢慢地死去,就像臨死的人的腦子裏總會快速閃現一些最快樂的鏡頭,我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她臉上慈善祥和的麵容。姐姐牽起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腦袋,這些鏡頭曾經溫暖了我那麽多年。因此,我懷疑我記憶中的她是否是自己的想像,而不是過去那真實的她。
??很長時間,我的腦子裏像塞滿水的瓶子,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這麽多年了,我在你們心目中已經沒有了丁點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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