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別在這裏髒人眼睛
你做的不錯!父親對我說。
??那似乎是他第一次誇獎我。我有些受寵若驚的惶惑,不明白一張離婚協議書會讓他如此亢奮。
??我去醫院了,但沒有去找母親。母親生活在混沌的世界裏,我不能逼迫她做不情願的事情。那個手印是我按上去的。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根本沒有回旋的餘地了。所以我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我也想早一點讓母親得到解脫。
??我在心裏反反複複的叮囑自己: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晚上睡覺的時候也特別小心,生怕說夢話走漏了風聲。
??我沒有想過要得到他的表揚。隻是想早點結束那無休止的痛苦。
??我把離婚協議書拿給父親不幾天的時間,他就和那個狐狸精如約舉行了婚禮。狐狸精很會打扮,稱得上是個漂亮的女人。他們舉行婚禮的時候,我沒有去,不是我不去,而是父親特意交代讓我回避,如果被他的朋友看見了會說父親很多閑話的。他們在賓館裏舉行的婚禮,一直忙了將近一個禮拜。我在家裏整整呆了一個禮拜,哪裏都沒有去,就是一鼓作氣的學習,高三開學的早,我要把一二年級的知識早一點複習完,早點離開這裏。每一天我都在計算著開學的日子,像小時候盼望過年一樣。
??他們回來的那個晚上,父親喝了些酒,讓我對狐狸精叫媽媽。我怔怔地望著這個濃妝豔抹,穿著性感的女人,一時回不過神來。她打扮看上去比我還要年輕,叫我如何張口。
??她瞥了我一眼,不耐煩地說:叫什麽叫,叫了我又不會多長一根頭發!父親馬上陪著笑臉,用討好的語氣說道:他就是這樣的……我早就跟你說過,他們都被瘋子教壞了!然後轉過臉來,惡聲惡氣的衝我吼道:滾遠點,別在這裏髒人眼睛!
??大多數時間狐狸精的臉上是笑眯眯的,而父親對我則變得一天比一天凶狠。飯後,我去洗碗,狐狸精虛偽的爭著要和我洗碗,但她從來都不去碰那些碗筷。次日,父親卻突然把我吼叫一頓,罵我懶惰,繼母叫我幹什麽就去幹什麽,畢竟是我的老子……我莫名其妙的看著這個白了一半頭發的聖人蛋,看著狐狸精左右躲閃的目光,我全明白了。
??狐狸精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她之所以不給前任丈夫生小孩就是嫌管理小孩太麻煩,她說她還沒有玩夠就要拉扯小孩,實在不情願。父親不在的時候,她會忍不住在我麵前憤然道:你爸天生就是個孤老頭子的命!兩張鈔票捏的那麽緊!我跟他認識第二天就跟他睡覺了……你瞧瞧,你瞧瞧,現在叫他給我買一套高級化妝品都不舍得……我就是做妓女,陪他睡覺得到的鈔票也不應該是這個數!
??可是,其實狐狸精身上穿得都是金光燦燦的名牌,手上光是黃金白金的戒指就有四個,還有成套成套的衣服鞋子,她一個月買的鞋子足足夠我兩年買的。她大把大把的花著父親的鈔票,而我卻不能有這樣的禮遇。有一次,不知道為了什麽事,父親厲聲對狐狸精說了句什麽,狐狸精的臉色立刻變了。她怒目圓睜,氣勢洶洶地收拾東西,算了,我們離婚好了……走,我們好聚好散!
??父親的臉上馬上換上了討好的笑容。他快步上前攔住她,說道:以後我不去醫院裏,不再給那個瘋子錢了,不再惹你生氣了……
??他餘恨未消的補充了一句:他娘的,都是那個瘋子害的!
??不久狐狸精不肯在這裏住了。因為她那邊的別墅沒有人看門而遭遇小偷,不是有人發現的及時,恐怕像搬家一樣一件不留的搬走。父親也同意過去和她住上一段時間。父親走之前把那兩個房間換了新鎖,並且把電視電磁爐也鎖了進去。他給我50塊錢,要我買麵包方便麵之類的吃吃算了。他說我還小,電磁爐使用不當會有爆炸的危險。我伸手接錢的時候,他的手又馬上縮了回去,他悻悻地說到:你長這麽大一點也沒用……養活你我的負擔很重的!你早點進入社會吧,上學有什麽用……那多人沒上學還不照樣百萬千萬的掙到手!
??說完,他狠狠的把錢扔在我麵前的桌子上。
??三室一廳的房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死的死了,瘋的瘋了。那兩扇緊閉的房門擋住了一些光線,使客廳裏昏昏暗暗,一走進去就好像墜入了一個做不完的噩夢裏。好在父親和狐狸精走了,他們的走給我帶來如釋重負的感覺,無比的輕鬆。我並不感到任何的恐懼和寂寞。我獨自在客廳裏,廚房裏,廁所裏,不用掩飾自己的缺陷走來走去,張開雙臂,輕輕地旋轉,我看到影子在暗淡的光線裏孤獨地掛在牆壁上。那一刻,我感到很快樂的滿足。
??這個空間是屬於我的,我覺得我是整個城堡的國王。
??中秋節到了,月餅的香味裹在風裏,滿世界都是濃情蜜意。中秋節的晚上,我買了兩個月餅,用杯子接了一杯自來水。這是我的中秋團圓飯。天黑以後,樓下開始放煙花。小屋子裏沒有開燈。我站在窗口,咬一口月餅,喝一口自來水。廉價月餅和冰冷的水刺激得我的胃抽搐地痛。我的身體也因為寒冷和疼痛不住地顫抖。可是我不在意。窗外的煙花太好看了,在黑暗的天幕上,一朵一朵怒放。整個大院被照得通亮通亮。那些孩子奔跑在忽明忽暗的光影裏,笑著,叫著,要把一世的快樂都揮霍掉一樣。隻有我留在黑暗的房間裏。我仰起臉來,看著,那一串串閃光的花瓣瞬間在我眼前消失,我想,現在的一切一轉眼也會變成過去了,永不再來的過去。
??我的心裏便有了些許的盼頭。
??父親和狐狸精一星期過來一次。每次都是周六晚上來,周日黃昏回去。
??他們回到這裏,我覺得我不存在了。父親做好飯後,從來不曾招呼我一起吃飯。我也就知趣地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或者在誘人的菜的香味裏拉開門到馬路上走走。有一次父親請一個戰友吃飯。菜端上桌子的時候,那個戰友數了數凳子,很殷勤地到陽台上又搬了把凳子來。父親卻馬上把那把凳子搬走了,我聽到狐狸精把他扯到廚房壓低聲音說:有人在……不管怎麽也不能讓外人說我們不仁義……父親幹脆果斷的打斷她:讓她吃慣了,以後他回回都會來吃的!
??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星期日的馬路上車來車往,很是熱鬧。我走著,雙手插在口袋裏,沒有目的,沒有約束。沒有人可憐地看我。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已經沒有閑情逸致去留意一個男孩臉上的茫然和抑鬱了。走著走著,忽然看見母親向我走來,空蕩的衣服架子,兩隻鞋子像在水麵上漂浮。我和她越來越近……四周一片死寂。人群,車輛,房子等等都變成了無聲的背景。
??突然,一陣風從身邊擦過,對麵衝出來的一輛電動車險些撞倒了我。再抬起頭來時,除了一個在灼熱的亮光下很稀很淡的影子外,我什麽也看不見。我使勁的眨眨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麵。櫥窗裏呈現出一匹白色的駿馬,許多人都擁擠上去,然後又突然的消失了,就好像被磁石吸走了,我鬆了一口氣。
??我的斜對麵有個擺地攤的,一塊紙牌子上寫著打氣字樣。一個穿著油膩的深藍色工作服的男人正站在自行車旁邊,給車輪打氣。那個男人始終不肯透露正麵,當他給車子打完氣,轉過臉,我發現那張臉被開水或者什麽弄的麵目全非。
??我望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
??父親和狐狸精對我的態度變本加厲。那次我無意聽到狐狸精對父親說趁現在房子價格暴漲要賣掉這裏的房子,父親好像也同意了。
??父親先是搬走了我屋子的書櫃,大床,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破舊的木床。木床把房間裏塞的滿滿的,我幾乎不能轉身。
??我經常會在夜半三更的時候聽到鬼哭狼嚎的聲音。一種巨大的恐怖襲上心頭,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盯著我罪惡的心。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已經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重負。
??終於,所有的房間裏都變得空蕩蕩的,父親領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進屋子,介紹著房間:這裏地理位置優越,你說你在哪個超市上班,住在這裏不用跑很遠的路,根本不用騎自行車。屋子裏就一個人住,其他的兩個房間都歸你使用,你覺得合適就先付我半年的房租。
??我終於明白,這房子不賣的原因,是因為老城區要拆遷改造,等著賠錢,所以現在要向外出租。
??這麽大的事情,父親竟然都沒有和我商量。他像個講解員似的,殷勤的介紹著房子的結構以及以前家具的擺放位置。那個女人看見了我,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父親突然改變了賣房子的主意,現在他決定把房子租出去。我自作多情的幻想父親是不是在為我考慮,假如我現在放棄學業,也許就有明天找對象後天結婚的可能,他是要把房子留給我的,一定是的。
??毫無疑問!
??這個租房的女人既不說住也不說不住的話,看起來是個猶豫的女人。我對這個新來的租客並不感興趣,因為我不喜歡和陌生人住在一起。
??我向父親提起過,我不想別人打擾了我的正常生活,如果他需要房租,我可以去借甚至可以賣血給他。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開始高三年級的學業了,我不希望平靜的生活被人攪亂。
??每到此刻,父親總是先把臉拉下來,冷冷的把我拽到我的小房間,你嫌我死的慢還是咋地,瘋子那邊簡直是個無底洞,就是再有錢的富翁攤上這事也會被花的一幹二淨的。你就不要再給老子添亂了,現在供你吃喝已經是很辛苦的事了,別總跟我提上學的事,上了大學難道就不結婚生孩子啦!不如早一點出去找個工作,替我分擔一些。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到現在現在想起來心裏仍跳個不停。我夢見自己被人搶劫一空,之後拋屍荒灘,被一群狼活活的撕吃了,按說還不到更年期,可已經先行來臨了。
??小雪,你就聽我的先在這裏試住幾天,不滿意我一分錢也不問你要,這裏沒別的閑人。指指我,就他一個人住在這裏。
??他是誰呀?屋子裏有這麽一個男人總是不方便的!
??父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他叫玉琴,是我戰友的兒子,母親瘋了,暫時住在這裏,請放心,你的人身安全我絕對能夠保證的。
??我沒有辯解也沒有插話,甚至動都沒動一下。因為父親的眼神已經告訴讓我閉嘴。
??我納悶了,我是他的兒子,可他為什麽非說我是他戰友的兒子,他的意圖何在,為了要掩飾什麽,是尷尬還是他的心虛。
??我深深的記下了她的名字——小雪。
??父親為了讓他租下房子,又羅嗦了半天,還說我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末尾又交代了她水和電的號碼,讓她一定記得每月25號去交納費用。
??父親臨走的時候,又叮囑我,不要老呆在屋裏,機會是靠自己尋找的,命運也是靠自己改寫的,等待的結果隻有死路一條,並讓我老老實實做人。
??我不太明白他最後一句話裏的意思,我也不想過多的打聽。他的話我可以聽也可以當成屁瞬間消失,隻要他不再提讓我輟學的事。
??小雪——一個嬌小可愛的少婦。
??最初的幾天,可把她忙壞了,又是添置新家具,又是打掃衛生,沉寂的屋子被她打理的生機勃勃。我遵守父親的意思,沒有和她來往,甚至不和她多說一句話。
??她卻表現的非常友好,對我的戒備心理徹底消除。不僅讓我吃她做的飯,還送我一支派克鋼筆。她說那是他們商場一個朋友送給她的,自己沒上過學,要它沒用就借花獻佛做個人情給我。我知道這是一個國際名牌,而且的確心儀已久。班裏有幾個貴族家庭的子女都是拿這種筆來炫耀的。我說不上來它的價格,但我絕對夢寐以求。
??我們兩個稱得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不應該接受他如此貴重的禮物。
??我畏縮的躲閃,我說我沒有資格隨便接受一個人送東西。
??她瞪著大而有神的眼睛,那雙忽閃的眼睛似乎會說話看得我無地自容跟做了錯事一樣。
??我不收下,她馬上就要翻臉。我說要先放在她那裏保存,等我為她做件事再拿,才能拿的心安理得。
??她對我的態度熱烈而又真誠,有些時候我卻發覺自己自做多情。
??我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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