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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死神騎著白馬來

  王永遠的死對我意味著什麽,這是我最近常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因為這不僅僅意味著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是死亡讓我突然明白,擁擠在地球上的人們盡管都被固定的生活拴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失足掉到地球以外去是時刻發生的事。而提前離開的那些人很可能還帶著自己未了的心願。我記得王永遠死前有一次跟我一起去吃飯,我們第一次喝了好多酒。酒後他對我說了好多話。我記得他說話時的表情,他一麵大聲說話,一麵不停地擺手,可一旦停止了說話,我看見王永遠的眼神裏十分淒楚,閃著淚光。


  ??我活的沒勁。王永遠說:沒勁。


  ??要是你活著沒勁,別人就別活了。


  ??十二歲就說出這樣令人費解的話,讓我很震驚。


  ??他的家庭條件,他在家裏的地位都比我好,可為什麽要發這樣的感慨。


  ??想到這兒,我的眼睛濕潤了,王永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他所有的夢想也變成了遺憾。


  ??我不能肯定王永遠的死到底在自己的生活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但我知道那作用是巨大的。我通過王永遠照見了自己。


  ??那年要是撞死的是我該多好!


  ??不過現在我想,水才是人們最好的歸宿。在教室的電視裏,不斷傳出溺水身亡事件在逐年增長。有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人,有小孩也有年邁老人。有故意的,也有無意的。以前還能聽到喝農藥死亡的,現在跳河幾乎成了唯一的死亡方式。


  ??水才能使人們的靈魂得以撫慰。我在水中漂浮就像烏龜一樣自由自在,四肢舒展開來盡情享樂。我可以仰臉望天,看漫天飄閃著星鬥,或者大雁在藍天白雲裏飛來飛去。岸上不斷演繹一幕幕紛繁世事,將和我不再有任何關係,不再有痛苦,迷茫,絕望;不再有黑暗,眼淚,惡夢。


  ??我不停的走呀,走呀,走了很久很久,累的走不動了還在走。天亮的時候,我站在了白河邊。太陽從獨山後腰升起來了,陽光射在樹林裏,河麵上,把河麵和樹林染成一片淡紅色。號稱亞洲最大的大屏幕電視在河中央靜靜的橫臥。


  ??我向四周望了一眼,隻有我一個人。我凝望著河水。槐花飄落在水麵上,正隨著水波起起伏伏,白的,黃的,紅的,向遠處零落的飄去。我低頭望著河水裏自己的影子,對自己說跳吧!跳吧!


  ??一切都可以解脫了!

  ??明晃晃的陽光,從粼粼水上筆直的射上來,裹住我的身體,在把我往河裏拉。我感覺堤岸晃晃悠悠,向一邊傾斜,好像船隻前後擺動一樣。碧天就在眼前,空氣在我空洞的頭裏流來流去,我隻要縱身一跳,向前一躍,什麽就都結束了。小鳥在枝上嘰嘰喳喳的叫,歡快的叫聲,活像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呼喚我一樣。我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整個人像長了翅膀一樣朝前飛起來。


  ??死神是騎著大馬來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他跨著白馬,正不緊不慢地從波浪間穿躍,人影如此的分明,連他肩上的黑色鬥篷上的金色鑲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白馬邁著輕快的小步子。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濺起朵朵浪花就是一個人的靈魂。


  ??像是地震一樣,昏天黑地……


  ??不曉得誰深明大義救了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我睜開眼睛,卻幾乎看不見東西,隻能勉強分辨出模糊的影子。我又閉上眼睛,讓自己沉入那個黃色槐花的夢幻中。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隻記得白影子一閃,什麽也瞅不見了。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兩個說話的聲音把我吵醒。


  ??他到底是掉下河的還是自己跳下去的?


  ??誰知道!

  ??我約莫是掉下去的,這麽小的年紀,人生才剛剛開始,有啥可想不開的。


  ??我想也是,送他來的那個人說她在河邊玩水時掉下去的……幸虧那個晨練的人,若不然……


  ??大清早的,一個人跑到白河去玩水,腦子一定有毛病或者受了什麽重大的刺激。


  ??……


  ??不一會兒,其中一個說話的人靠近了我。她掀開我的被子,拿起我的左手,把針頭重重的插進我的手腕。


  ??我的手腕因為疼痛抽搐了一下。


  ??她醒了!俯身在我床前給我輸液的護士喊了起來。幾個戴著白帽子,白口罩的人呼啦一下把我圍住。有幾個人和顏悅色的問我道,小夥子,你家住在哪裏?

  ??我呆呆的盯著天花板。


  ??小夥子,告訴我們你媽媽在哪裏上班。又一個有點沙啞的女聲在問。


  ??我聽到自己在說,她死了,都死掉了。


  ??四周沉默了一會兒,那個女聲接著問道,那你父親呢?

  ??也死了,都死掉了。我冷冷的回答。


  ??他們都愣在那裏。半晌,其中一個帶著憐憫和不甘心盤問我家裏還有什麽人,有沒有朋友或者可以聯係上的等等。可是我不再吱聲,並且重新閉上了眼睛。當我明白自己又活了的時候,我的心裏再次充滿了茫然和絕望。我一點也不感激救我的那個人。可是當我意識到這裏誰也不認識我時,我死灰一樣的心裏多少有了點微弱的星光。沒有人知道我是誰,這使我感覺自己就像獲得了一次重生。所有標記著過去的痕跡都消失了,我再也不是過去的我。我真正地離開家了。父親再也不會因為我幹擾他的生活而懊惱了……


  ??我告訴病房裏所有的人我的名字叫楊寒。楊是楊樹的楊,寒,意是寒,我的心情永遠隻有寒冷。醫生常拿起掛在我床頭的那塊寫有楊寒這個名字的牌子琢磨,還和護士嘀咕著。當他們詢問我的時候,我所有情況都是瞎編亂造出來的。我說我失去記憶,分不清東南西北。我說我真的想不起來我是怎麽到這個城市來的,留在我記憶裏的最後一幕,是我坐在河邊,低頭望著河水。滿眼晃動著的都是水。


  ??我知道了,當時你一定是口渴了,想喝水。臨床那個和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恍然大悟地說道。


  ??她說這話的時候睜大著眼睛,神情嚴肅而自得,絲毫不懷疑我的話的真實性。那你記得你家的地址嗎?她皺著眉頭問我。我搖搖頭。什麽都不記得了。她想盡辦法啟發我,問我到白河的線路如何走,離家有多遠距離。


  ??我隻是一臉茫然的望著她。終於她氣餒了。她怔怔地望著我說,那你以後怎麽辦呢?你總不能一輩子住在醫院裏吧!


  ??有時候,她瞪著我的眼睛半天也不眨一下,半晌低呼道,天,你該不會得了間歇性失憶症吧?怎麽跟電影裏一模一樣……


  ??這個單純而善良的女孩子很快就出院了。我們同住了五天。這五天,她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朝她的家人發脾氣。她向我訴苦說她不過割了闌尾切除,可她的父母非要她住院觀察一段時間。這樣的日子和坐牢有什麽區別?再住下去我要發瘋了!

  ??她一把推開她母親端給她的湯,大喊大叫著。而她的母親拿衛生紙擦擦潑在身上的湯,又把湯端到她麵前,好言好語地勸慰著。每天,她的父母輪流陪護她。他們從包裏掏出CD,雜誌,故事書,果凍,飲料等等,堆滿了她的床頭櫃。當那個櫃子實在堆不下的時候,他們會求助地瞥一眼我的櫃子。我的櫃子上冷冷清清的,隻有一個個藥瓶子。


  ??這種時候,我便下床走開去。我害怕見到他們憐憫而困惑的目光,怕他們把剝好的開心果硬往我的手裏塞。


  ??我想去看看太平間,在我的潛意識,我總覺得我應該躺在那裏。我問每一個從我身邊經過的人太平間在哪裏。他們都驚訝的望著我,搖搖頭走了。你想看太平間?臨床的女孩子吃驚的看著我,說,我知道!她說有一次她看見醫生們抬著一張床板,床板上的那個人從頭到腳蒙著白床單。就在那裏!她朝南邊的方向指了指,臉上呈現出驚恐的表情。正在這時候,那個方向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啕哭聲。病房裏的人歎了口氣,都不做聲了。有人問走進來的醫生,又死了人?


  ??死了兩個?

  ??在場的人們都納悶了,怎麽一下子突然死了兩個?

  ??仔細一打聽,原來是死了一個難產的孕婦,大人小孩都沒能保住。


  ??生和死原來是如此的簡單!

  ??夜裏躺在床上,燈早早的熄滅了。大家都睡不著,又開始講生和死,講鬼的故事。


  ??鬼是有的。一個病友一本正經的說,是我親身經曆過的一件事。他的大姨沒病沒災的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救護車拉到醫院確診死亡。在家了大操喪事,棺材下土的時候突然聽見棺材裏有喊聲,打開一看,原來他大姨直挺挺的坐在棺材裏,攙扶回家不吃不喝住了一段時間,又死了。這回就再也沒有回來。人們都說,壽限不到,舍不得走啊……


  ??夜風裏又傳來悲痛欲絕的男人哭聲。那哭聲在告訴我,其實一個人活著的理由和樂趣,無非是心中有牽掛和不舍,或者被別人牽掛和不舍著。我翻了個身,把一側腦袋陷在枕頭裏,這樣,那哭聲聽起來便稍微輕了一些。如果可以,我真願意拿我的命去換回那個男人的老婆和孩子,隻要她的親人不再這麽悲痛。


  ??臨床的女孩怕鬼,夜裏不敢獨自上廁所,因為廁所在走廊西邊的頂端。我說我可以陪她去。我經常被她從睡夢中推醒,迷迷糊糊的牽著她的手,穿過漆黑的長長的走廊,然後站在廁所外邊等著她。她不停的喊我的名字,楊寒!我就不停的應答,哎。有一回她有奇怪的有佩服地對我說,楊寒,你是我見過的膽子最大的男孩子!她還說,你一點也不像鄉下來的,怎麽看都不像!你的普通話比我說的還標準……可是,你到底是誰呢?


  ??在醫院裏的那些日子,我幾乎忘記了我是誰。死過一回的人,本來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殺死了自己,現在不過欲走還留的鬼混而已。那麽,我究竟還在留戀著什麽麽?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讓我徜徉在這個塵世呢?我抬起左臂,低頭看著胳膊上那三道深深的刀疤時,我立刻知道了答案:為了考上大學。隻要不死,這個信念就不會熄滅。原來。


  ??在醫院裏的最初那段日子,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我是躺在床上昏睡。我醒著,可是我不願意讓自己醒來。白天黑夜地睡,睡的腦袋都疼了。有一天,當我偶然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床頭櫃上放著一本書。見我一眨不眨的盯著那本書並掙紮著起身來,臨床的女孩忙伸手把書拿了起來。


  ??哦,對不起。我這邊實在放不下了……她歉意地解釋。我看清楚那本書的名字:《嫁給村長家的千金》,劉兆貴,是誰的名字,我怎麽沒有聽說過呀!可以借給我看一看嗎?我問。女孩一點也不遲疑,送給你好了,這是我寫的書,那個名字是筆名,上個月才出版,請多多執教。


  ??我不置可否。甚至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她怎麽看都不像個寫書的人,除了厚厚的眼鏡底能證明,實在看不出與眾不同的地方。


  ??可,這是事實。封底還有她的照片,我的血液沸騰了,我開始佩服起她來。


  ??當我和她熟識的時候,她卻要出院了。那天早晨她又一次衝著她的父親大發脾氣,並且抬起胳膊把床頭櫃上的物品全掃落到地上。她的父親則忐忑不安地站在一邊,手裏捧著一條米白色的百褶裙,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為了接她出院,他特意給她買了條新裙子。可是她嫌這裙子不好看,像死人穿的。這樣吧,我穿給你看看……肯定好看的。她父親為了說服她,最後把裙子套在自己身上,在她麵前前後左右轉動著。可是她依然怒氣十足的哭泣著,罵著一些難聽的話。最後,她的父親不得不提議把裙子退掉重新買一條。


  ??如果那條裙子給我,那是我最喜歡的米白色,純潔,青春。


  ??我對百褶裙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說不出是為了什麽!

  ??等她的父親出門後,我放下書,對臨床的女孩說,你不應該總是對你的爸爸媽媽發脾氣,他們會很傷心的。


  ??可是他們對我太不好了!她氣咻咻地說,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憤怒。


  ??我啞然失笑。我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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