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左耳(上)
鬼城酆都的街道上,一個滿頭大汗的少年,懷裏抱著一隻雪鼬,正在街道上焦急地詢問著每個過往的行“人”。
??“請問……這隻雪鼬……”
??見到沈流霜懷裏雪鼬的人都說:“救不活了。埋了吧。”
??“為什麽?它明明隻要縫合一下傷口……”
??“唉……看來什麽都不懂啊……”行人歎口氣便走了。
??問了好多個人,都是同一個答案。
??沈流霜沒辦法,隻得拐了一道街角,進了一家門前掛滿了人耳朵的店鋪。
??“客官想通了?”小二露出一口陰森森的尖牙道:“十隻左耳,十二個時辰之內送到這裏。這雪鼬還有救的可能——唉,這也是看您是老顧客的份上才勉強答應的。如果是別人,恐怕我就要十五隻左耳了。”
??沈流霜把雪鼬放在血跡斑斑的人肉砧板上麵,雪鼬的肚皮被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皮肉外卷,鮮血已經流幹,在傷口上結痂。然而沈流霜還是能看到裏麵濕潤的內髒還在微微顫動。
??“玉兒,我會救你的,你放心養病。”沈流霜道,然後走出了屋子。
??鬼城酆都的天氣總是暗沉沉的,沒有雲彩,沒有星月,沈流霜仰頭望了望天,感覺到呼吸都很壓抑:“一定要我殺人?”
??小二道:“割人左耳而已,至於是否要人命,全看客官自己。”
??沈流霜苦笑,自己沒錢沒勢,要人左耳,就必須傷人性命。
??沈流霜問道:“以前,我和玉兒來這裏煮人的時候,你們要的什麽價錢?”
??小二諂媚笑道:“小店小本微利,每次煮人,隻收一隻左耳。”
??沈流霜看著這鐵絲上串起來的一排排的耳朵,心想這裏應該有玉兒給的耳朵吧。
??沈流霜問:“她每次都給一隻耳朵?”
??小二道:“玉兒姑娘從不賒帳。”
??沈流霜道:“也就是說,一個多月下來,你們收了三十多隻左耳?”
??小二道:“整三十六隻。客官來煮皮已經三十六次了。”
??三十六次了。淬皮已過第三重,淬肌已過第二重,淬骨已過第一重。若不是自己有了這一身鐵打的身板,上次和那人打架,死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就憑這個,自己就該去救玉兒。
??可是沈流霜怎麽也想不通:難道說,因為自己煮皮,玉兒傷了三十六條人命了?
??小二可能看出了沈流霜的心思:“人死成鬼,鬼死成妖,妖死成人;這是天道。懂了這個,便無所謂什麽人命鬼命了。再說,三界之中,人界最苦,要受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而妖鬼兩界皆無生老病死之苦。殺了某些人,豈不是一種解脫之道?”
??沈流霜忽然道:“妖死成人?那……玉兒如果死了,她會成人嗎?”
??小二道:“當然,隻是要在修羅道呆上一段時間。至於多久,沒人說的清。”
??“修羅?”沈流霜道:“什麽意思?”
??小二道:“人界稱地獄,鬼界稱修羅,妖界稱冥府。你懂了?”
??“修羅是什麽樣子?”
??“不可知。”小二笑嘻嘻道:“客官,依我看,這位玉兒姑娘沒了尾巴,便不是妖……所以它轉世成什麽,我也不知道。”
??沈流霜又問:“我聽說有上古神獸睚眥,它肯定不是人,那麽它是妖,是鬼?”
??小二道:“我也聽很多鬼說,有些生物既不是妖,又不是人,又不是我們鬼,叫做‘神’。不入修羅界。”
??說完這些,小二忽然咧嘴笑道:“客官,不能跟你再聊了,我們還有生意要做。再提醒客官一句,十二個時辰之內,要送來十隻新鮮的左耳,否則,我們救玉兒姑娘可是虧本生意啊。”
??沈流霜抬頭,知道現在正是子時。
??點了點頭,走掉了。
??落木山上的落木,被風吹走,落在了一條很寬很急的江裏。然而此時的江水已從兩岸的淺水區結冰,中間隻有三五丈寬的地方沒有凍合。沈流霜就找了一顆腰粗的幹樹,把它放到激流中,然後自己跳上樹,抱著樹幹,一路漂下。
??河水很冷,沈流霜激起了火靈之力,以維持浸入冰水中的四肢不至於凍僵。
??沈流霜的父親沈十三說,一個人上山,若是迷了路,就順著河往下遊走,一定會到有人的地方,就會得救。
??然而,沈流霜不是為了得救,他是為了殺人。
??三個時辰以後,星星逐漸暗淡下去,東方出現了一小片白色。沈流霜影影綽綽看到了前方仿佛有一座城。此時水流變緩,沈流霜放開樹幹,遊向了岸邊。
??落木山下有一個縣城,縣內水網密布,十幾年便發一次洪水,是大遼州最窮的縣,是為江洪縣。
??炎國法律向來嚴苛,治安維穩乃第一要務,因此縣城內密布著捕役、快手。別說殺人,就是拔葵啖棗的事情,都沒人敢做。
??然而,城外住著無數佃農和奴隸,他們的命賤,殺幾個人,應該不會馬上引起注意。
??沈流霜想到這一點,便摸著黑到了農民、奴隸的聚集區。
??低矮破敗的茅草屋,如亂石一樣散落在各處,籬笆、石頭圍牆還不及腰高,隨意穿插在這些茅草屋之間,形成了縱橫交錯的小路。沈流霜輕輕地走,聽著腳踩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偶爾聽到一兩聲悠遠虛曠的狗吠或雞鳴,總感覺心裏不那麽踏實。
??忽然,沈流霜聽到了一聲咳嗽,嚇得他趕緊回過頭去。
??一個蓬頭垢麵的老乞丐,攔住了沈流霜,一臉諂媚地笑。
??沈流霜趕緊道:“我沒有……什麽都沒有……”
??乞丐恐怕是個傻子,根本聽不懂他講話。沈流霜隻好把自己的破衣袋掏空給乞丐看。破衣袋裏掉出了許多亮晶晶的東西,乞丐爬過去,撿起來一看,是剛剛結的冰渣子,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拿起身邊的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就朝沈流霜拋去。
??“哎呦!”沈流霜趕緊去捂腦袋,那黑乎乎的東西掉在地上,沈流霜才發現乞丐扔過來的是一顆已經凍得跟冰一樣的屎橛子。
??“唉!”沈流霜搖搖頭,繼續向前走。
??走了一會兒,逐漸看見有炊煙升起,各家各戶也都傳出了騷動的聲音。沈流霜就在這雪路上慢慢躊躇著,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去殺人。
??“吱呀”一聲,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開了門。那人麵容如死人般枯槁,穿一件黑色寒衣,腋下已露出了黑棉絮,一看便是這裏的土著窮人。那人一見到沈流霜,先是驚訝,然後“砰!”地關上了門,好像見到了什麽可怕的人似的。
??沈流霜繼續朝前走,發現各家各戶的人都出來望了自己一眼,都緊緊關閉了門窗。
??這些窮人都又黑又瘦,眼神裏全是害怕。他們看到沈流霜這樣一個挺拔的少年在這裏行走,總覺得是城裏來人抓他們來服徭役的,因此一個個把門窗緊閉,根本不敢出來。
??沈流霜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發現這個城外村實在太大了,可能住著成千上萬的人。沈流霜雖然從小便是“奴才”,可是畢竟沈十三用雪鼬換了一座內宅,家境不至於太慘。如今看到這些人的處境,他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做窮苦。
??一個婦人出了門,見到沈流霜,扔下手裏的瓦罐,就往屋裏麵躲。瓦罐碎了,裏麵的黃色蒸餅滾落出來,一條灰不溜秋的狗衝了上去,幾口便把蒸餅吞下肚。
??沈流霜翻身進了庭院,走到那條狗麵前,把剩下的蒸餅放進瓦罐裏,然後敲了敲門。
??裏麵的婦人死活不開門。
??可是沈流霜的力氣要比這些窮人強太多,一下子便把門拽開了。
??屋內站著三個人,一個黑瘦漢子,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還有剛才那個丟掉了瓦罐的女人。
??狂風卷著雪沫子,從沈流霜背後撲進來,打在這一家三口的臉上。
??沈流霜卻隻看到了耳朵。
??沈流霜一指那黑瘦漢子:“把你左耳朵割下來給我。”
??黑瘦漢子顯然吃了一驚,然後看了旁邊的那個婦人一眼,仿佛在怪她對沈流霜無禮,白白要割一隻耳朵賠罪。
??“都是小人的錯,”那婦人哭了起來:“求大人放過我家人吧……”
??沈流霜好像被什麽擊中了一般,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大人饒命!”一家三口都跪在地上。那漢子道:“請大人留下我這一隻左耳,否則沒了左耳,就是奴隸啊!我家裏還有妻子要養,我若成了奴隸,這孤兒寡母便沒法活了。”
??奴隸和奴才不一樣。奴才還有贖身的可能,奴隸則一輩子是主人的附庸。沈流霜出身低賤,可不算是最底層出身,畢竟他僅僅是奴才,而不是奴隸。
??那黑漢子鼻涕眼淚一起流下,頭磕在地上“砰!砰!砰!”地響,一會兒功夫,腦門便出了血。那孩子隻知道哭,手裏捏的半塊蒸餅,掉在了地上,也不敢去撿。
??沈流霜不知為什麽,看到這場景,心裏十分不舒服,剛燃起的一點殺心都全部湮滅了。“砰!”地一聲,沈流霜關上了門,冒著雪走了。
??冬日的天空,高遠悲愴。鵝毛般的雪花輕柔地飄下,轉眼間便覆蓋了一切。沈流霜抬頭,灰蒙蒙一片,前路和歸途早就分不清楚。他總感覺鬆軟的雪地下麵是凝結的血液,使他走不穩當。有雪花飄落於他灰色的大氅上,凝成了霜雪,仿佛要讓他消融在這片混沌之中。
??遠處仿佛有四盞黃色燈籠忽明忽滅,在城樓兩邊,一邊一對。那是城門守衛朝軍隊要的兩個傲因。兩個傲因雖然是人形,可比人高大得多,渾身隻著一條用來遮羞的破爛蔽膝,露出結實的青黑色肌肉。
??沈流霜知道自己這樣直接進城,一定會引起城門守衛的懷疑,於是繞著城牆走出好遠,用“重功”把自己牢牢吸在城牆上麵,然後反向擊出“重功”的力量,將重功變為輕功,一下子便到了城牆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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