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八節 我的父親是個大英雄(1)
十月的早晨,有些冷。
張伯微微踮起腳步,將自己小小的身軀舒展開來。
他吃力的拿起院子裏昨日族兄們遺落的木劍,嚐試著舞起來。
“謔謔謔!”
他今年才八歲,而族兄們大都已經十二三歲,甚至十四五歲。
他們所用的木劍自然相對於張伯來說,有些沉重。
但張伯依然咬著牙齒,撐著身子,勉勵的練習著。
他的時間不多。
等到大人們都起床了,他就要去跟家中的下人子弟一起去山上撿柴。
耀縣張氏,雖然在耀縣本地,是大戶人家。
但,龐大的宗族內部,有著無數的矛盾。
加之漢室提倡分家別戶。
漢家天子和他的大臣們,幾十年來,持之以恒的致力於肢解那些大家族。
從法律、政策和稅賦,種種手段上,想方設法的讓一個個大家族無法成型。
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被認為是最理性的社會模式而被廣泛推廣。
但是……
凡事都有例外。
譬如張伯這樣的情況。
當某個家庭的男主人因為病死、戰死或者因罪入獄後。
他原本的主家,就會承擔起照顧其後代的責任。
這是因為,如今,整個天下的男子,夭折率都太高。
往往一對夫妻,一生能生下十幾個兒女。
但是,能活到成年的,連一半都沒有。
這還是大戶人家。
若是普通的農民,子女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就隻能靠老天爺保佑了。
常常有雖然生了許多子女,但最終依舊絕戶的例子。
這樣的情況,即使是在漢家的頂層貴族列侯集團中也屢見不鮮。
漢家至今已經有十幾位列侯因為無後而絕嗣,封國廢黜。
所以,在民間,一個姓氏。同出一脈的家族,都會守望相助,假如有兄弟病故或者其他原因離世,那麽一般長兄或者嫡係的嫡兄弟。會承擔起撫養其後代的義務,直至其成年。
然而,張伯的情況比較特殊。
他的父親,跟他的叔伯們關係很糟糕。
當年,張伯的父親甚至已經與他的叔伯們斷絕了關係。
若非是後來張伯的母親改嫁。在改嫁前,拿出了家裏最後的一百畝土地,送到了主家,苦苦哀求,加之,有人幫張伯說情,不然,此刻張伯就會跟其他孤兒一樣,不是流落街頭,就是餓死在某些犄角疙瘩裏。
舞著劍。張伯想著往事,他的小臉上滿是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堅毅和勇敢。
“咦!”忽然一個有些沙啞的男子聲音在張伯耳邊響起來:“這不是那個殺人犯的兒子嗎?你父親殺人入獄,汙了我張氏名譽,你學武,也是想要殺人犯法,繼續玷汙我張氏清名嗎?”
張伯回過頭來,就看到了自己的堂兄張愕滿臉的戲虐之色。
“我父親,不是殺人犯!”張伯放下木劍,一字一句的說道:“他是為了胸中的大義而殺人!”
“屈子說,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大丈夫的行徑!”
張伯看向自己的堂兄,冷然說道:“我父親,是大英雄!大豪傑!”
“遊俠有英雄嗎?”張愕哈哈大笑:“當今之世。上陣殺敵,報效君父,內平天下,外禦夷狄的才是大英雄,好丈夫,真君子!遊俠兒橫行不法。以個人之義氣,作為天下之法,乃亂臣賊子也!”
“父親雖然是遊俠,但他沒有橫行不法!”張伯抬起頭,毫不畏懼的迎上自己堂兄的眼神:“遊俠之中也有劇孟這樣的大英雄,也有朱軍這樣的好漢子!”
張伯年幼就遭遇變故。
他的心智自然成熟的非常快。
當今這個時代,窮人家的孩子,往往十二三歲,就要承擔起一家的責任,要照顧年幼的弟妹,贍養老邁的祖父母。
張伯日常生活,就經常與這些孩子打交道。
與他們一起上山砍柴,放牛。
此刻,張伯已經深深的知道,他在這個家裏,幾乎毫無地位。
叔伯和堂兄們,將他視作下人一般指使。
倘若不是顧忌自己父親的那幾位結義兄弟,恐怕,早就將他逐出門庭了。
“任你再怎麽狡辯,也洗不脫你是殺人犯的兒子!”張愕詞窮,但依然強著脖子說道。
好在,他的年紀也不大,不過十二三歲,還沒有那麽多鬼主意和歪腦筋,若換了那些年長的堂兄,張伯知道,此刻他免不得一頓拳打腳踢。
也正是因為這樣,張伯才敢在張愕麵前,表露自己的觀點。
“我父親不是殺人犯!”張伯大聲的說道:“他是大英雄!”
“三郎!”這時候,又有一個少年郎,走到院子裏,看到這個情況,他麵露不屑,道:“你與這殺人犯的兒子囉嗦什麽,看他不順眼,打他一頓就是了!”
“司空城旦之子,未來也是司空城旦!”那少年走過來,揪住張伯的衣襟,說道:“你要不是姓張,早就餓死凍死在鄉下的老槐樹之下了,我張家給你吃,給你穿,你居然還敢反駁?不想活了嗎?”
說著就要舉起拳頭,狠狠的揍這個他眼裏的討厭的堂弟一頓。
但是,他被人拉住了。
是張愕。
他回頭一看,微微有些詫異,反問道:“三郎,你為何阻我?”
“仲兄,欺負小孩子,算不得大丈夫!”張愕昂著頭道:“我輩君子,苦練武藝,學習戰技,為的是有朝一日,投軍入伍,為大漢開疆拓土,為家族光耀門楣,這季郎雖然是殺人犯的兒子,他父親有罪,玷汙我張氏門楣,但,他終究是張氏子弟!”
“手足之間。即便不能有愛,卻也不能自相殘殺!”張愕滿臉中二氣息的道:“老師就說了: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這才是君子所為!”
漢家的士大夫家族,依然遵循著古老的傳統。
在這些家族內部。族兄弟排序,按照嫡庶劃分。
嫡子曰伯,庶長曰孟,其次曰仲,最次曰季。
張愕是本代的張氏嫡出。
所以他年紀雖然不如那個少年。但地位高於對方。
所以,他說的話,分量十足,對方不敢不聽。
那個少年郎狠狠的瞪了一眼張伯,然後將他放下了,說道:“算你走運……”
心裏卻已經在盤算著怎麽在以後找回場子。
張伯看向張愕,有些不敢置信。
“你為何幫我?”張伯昂著頭看著對方,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嫡出的哥哥,從來都是鼻孔朝天。高冷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一樣。
在以往,這個哥哥別說是與他說話了,就是多看一眼,都會覺得被侮辱。
“因為我新拜了一位老師!”張愕依舊中二無比的說道:“原先那位楊先生已經被父親大人辭退,新來的老師是墨家的人,老師告訴我,兼愛才是君子的所為,一個人若連兄弟都不能愛,就不可能愛世人,而且。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對世人有所幫助,就要從友愛身邊的人開始!”
“我已立誌。將來要做大將軍,封侯拜相,為國羽翼,季弟,你雖然出身不好,但我觀察。你性格堅毅,果決,未來可以當我的副將!”張愕抬著頭,依舊高冷中二的說道:“怎麽樣?你若應允,未來為我的副將,那我就帶你一起去讀書,練武,還能進入墨苑,與墨家的大賢者們一起學習呢!”
張伯抬頭,看著自己的這個族兄。
他低下頭,道:“我父親是個大英雄!”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張愕,說道:“我的名字是伯!”
張愕微微一愣。
他已經知道這個族弟的意思了。
伯是嫡長子的意思。
正如張伯的父親,名為孟,孟者,滕妾所出的長子。
對方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我是我父親的嫡長子,才不要給你當副將!
我也不承認我是季子!
我是伯子!
我遲早要自立門戶!
這讓張愕多多少少有些惱怒,甚至惱羞成怒。
隻是,他想起了老師的訓誡:不可不友愛兄弟!
於是他不得不忍下來。
張愕知道,自己的父親,花了多大代價,才讓拜了墨者為師的。
甚至,若非是墨家對耀縣有意思,即使他父親花再大代價,也休想讓他成為一個墨家的門徒。
這個機會是難得的,也是珍貴的。
不能因小失大。
他必須讓自己的老師們看到,他是一個標準的墨家門徒,而非是一個紈絝子弟。
他生生的忍住了衝動,但他也終究隻是個年輕人,因此,嘴上不免嘲諷了一句:“殺人犯的兒子,若無提攜,未來能有什麽前途可言?”
這時候,忽然,門外的官道上,忽然人聲鼎沸。
仿佛有著數百人從遠方策馬而來,張愕甚至聽到了鑼鼓聲。
於是,他顧不得張伯了,連忙出門去瞧熱鬧。
而此刻,整個張氏的宅院,也都被驚動。
許多男子和婦人,都連忙出門,準備看熱鬧了。
隻有張伯,默默撿起被方才的那個堂兄丟棄到地上的木劍,繼續練習起來。
“我的父親,是個大英雄!”張伯咬著牙齒說道。
雖然,父親的容貌,已經早已在他的記憶裏模糊了。
雖然,兄弟們,夥伴們,都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但是,在張伯心裏,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大英雄!
沒有為什麽。
他就是篤定如此!
對一個三歲就沒見過父親,四歲就沒見過母親,一直寄人籬下,卑微求活的少年郎而言,這是他唯一能寄托的精神依托了。
一旦這個信念被打破,張伯知道,自己就要萬劫不複!
舞著劍,張伯兩耳不聞窗外事。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能鍛煉和磨礪自己的機會。
就像他以前偷偷的趴在族兄們上學的課堂外麵,拿著樹枝,在地上練習著寫字一樣。
張伯很清楚,他必須抓住這些難得的機會的每一秒!
然而,門外的喧嘩和熱鬧之聲卻越來越大。
緊接著,張伯聽到了自己的伯父在哭。
然後,族中上下,都在哭泣。
然後,張伯就看到,伯父帶著全族上下的男女老少,簇擁著一個身穿絳袍,腰係綬帶的官員,走了進來。
“大郎……”伯父望向自己,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慈祥:“快來見過天使!”
張伯不明所以,走過去,拜道:“小子拜見天使!”
“小郎君快快請起……”那位天使持著一支傳說中的天子節犛,將張伯扶起來,看著他小小的身子,說道:“果然是忠臣義士之後,眉清目秀,可稱社稷棟梁!”
然後,天使就道:“耀縣張孟之子張伯及張氏族人恭迎天子詔……”
張伯的伯父立刻就拉著張伯,跪倒地上,說道:“張氏全族,恭聞陛下詔!”
“朕聞之,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並行,厥有我師!誠哉斯言,自古英雄多出於草莽,而忠臣義士,起於閭裏,耀縣張氏子孟,直麵匈奴酋長,痛斥其非,坦然赴死,表我大漢四世之英雄於匈奴之前,揚我諸夏君子之風,朕甚敬焉!其追封義士張孟曰:勇安君,賜食邑三百戶,立祀樹碑,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子孫後代,永永奉祀紀念!張孟子伯,亦嗣勇安君之爵,擢為騎郎,隨侍朕左右,以褒忠臣義士,使天下明知朕誌!”那位天使將詔書念完,然後,就對張家全族道:“請起來吧!”
他低下身子,扶起張伯,對他道:“吾乃尚書令汲黯,勇安君,你可願入我門下?”
張伯咬著牙齒,眼睛紅彤彤的。
他雖然不是很聽得懂這位天使宣讀的詔書。
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
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他抬起頭,看著汲黯的模樣,問道:“我父親,是個大英雄嗎?”
“嗯!”汲黯點點頭,正色的告訴他:“你父親不僅僅是個大英雄,他還是個大豪傑,天下英雄如此之多,吾生平能佩服的人卻很少,爾父絕對是其中之一!”
如今,當初武州塞發生的事情,已經通過各種渠道,被朝臣們廣為所知。
武州塞的那些刑徒、贅婿和平民的所作所為,讓幾乎所有的列侯大臣,都自慚形穢。
“勇安君,你可願入我門下?”汲黯再次問道。(未完待續。)
如果您覺得《我要做皇帝》還不錯的話,請粘貼以下網址分享給你的QQ、微信或微博好友,謝謝支持!
( b/2/248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