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鬱金香
一個月前,成光南部,沱縣。
??廣仁二十六年四月,成光之南妖精為亂,嘯集江浦,結聚山林。及至年中,叛勢已蔓延至沱流下遊,兵鋒北指,成府日危。當年五月,平、安兩府的部分團軍分三批開入成光,協翼成府施行誅剿。期間,叛兵被斬者殆萬,誅無噍類,沱滿流屍,幾為所塞。被安王所俘之叛將,雙瞳皆穿以鐵鉤,懸眶於梁,天餘方斃,謂之“掛雙燈”。
??“老五,過分了啊。”
??在擊敗叛軍的當天傍晚,丹淵穿著黑色的軍服,高高地站在黃昏中的懸崖上。在他的腳下,成片哭喊聲接連傳來。伴隨著每一聲“斬”字,哭聲便減弱幾分,不知喊了多少聲,那漸漸微弱的哭聲終於完全堙滅了下去。
??陣陣寒風吹過山嶺,山麓之上一片殷紅。
??在淒苦的沉寂中,丹淵轉過頭去,看了看身後的丹演。
??“下次行刑,須像這樣按律行事,再不能胡作非為了。”丹淵冷聲道,“要不是我來得及時,還不知道你要再幹出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來。”
??“胡作非為?傷天害理?你說我?”穿著同樣黑色的軍服,丹演站在丹淵的身後,麵容上帶著一如既往的調皮微笑,“三哥,我們可是奉了大姐的密旨入成戡亂,如不能滅清剿盡,不能撤返的。”
??“我沒說要你給他們留活路,隻是你前幾天的做法太殘酷了。”丹淵說道。
??“啊,你是說‘掛雙燈’?那不是本家對付賊人的老法子麽。”
??“是啊,可我本家現在早就不用了。”
??歎了口氣後,丹淵握著佩劍轉過身來,抬手撫了撫妹妹的肩膀:“當前的世道不比往日,濫施酷虐可是會引火燒身的,就拿昨天的事來說,若要是讓南章、忠王或是人類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了!”丹演笑著說道,“三哥,自從宗文鄉就刑,忠順右家消停了不少,就連南章也不怎麽活動了。現在家裏家外,誰還敢給咱們臉色看?至於你說什麽旁人的看法,我也懶得去管,誰要是敢亂傳閑話出去,那就是跟自己的福算過不去。你還別可憐這些個,誰叫他們沒攤上條好命,注定要當幾十年的霜蟲。現在令他們安生過些時日,那都是長公主的恩德。”
??天邊的昏月下,血腥氣在山嶺中此起彼伏著。伴隨著夕陽的逝去,兄妹二人的影子在黑夜和夕陽的交界處漸漸模糊。
??“三哥,我有一個預感。”看到哥哥沒有說話,丹演笑著往前湊了兩步。夕陽的餘暉中,她的一雙吊梢眼閃爍著興奮的目光,“樂園的時代就要到了。曆代帝王寄予厚望的鬱金香計劃,一定會在我們的手中實現。”
??“鬱金香計劃……”丹淵冷冷地看著丹演的瞳孔,“都什麽年頭了,你還把這些舊黃曆拿出來說事兒。”
??“什麽叫舊黃曆?這可是列聖的皇意!”
??“但不是姐姐的皇意。”說著,丹淵從懷裏掏出了煙來,輕輕按開了打火機,點著了煙頭。
??“老五,我勸你凡事還是要婁著點。我們當前和人類是和平共存的狀態,這一點在一百年內都不會改變。況且當年姐姐帶著我們進入人世,本意不在他們的地盤。”
??“我可不這麽看。進入人世,我看更像是鬱金香計劃的序曲。”
??說罷,丹演轉過身去,笑著看了看丹淵:“三哥,如果讓人類知道當年的真相,他們恐怕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們的。與其等人下手,還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
??站在黑夜籠罩的懸崖上,丹演朝著城市的方向望去,好似一個躲在野林中窺探著原始人篝火的野獸。深垂的山闕外,五彩繽紛的都市在夜色中瑩瑩發亮,炫耀著人類在自然世界中的優越感。
??看著丹演的麵容,丹淵叼著煙卷,不禁笑了笑:“瞧瞧瞧,我就提了一句,就牽出你這麽多的話來。下次當著外人,你可不許信口胡說了。搞不好,還要把你三哥也牽扯進去。”
??“三哥!”
??就在二人閑聊時,丹燭小跑著從他們身後跑來。見此,丹淵和丹演不約而同地止住了嘴。
??“啊,老四。”見此,丹淵笑著將一口都沒抽的煙頭丟到了地上,抬腳踩了踩,“都處理幹淨了吧?”
??“幹淨了、幹淨了。”待來到丹淵的麵前,丹燭插著腰點了點頭,“一百多人,外加三代親族,都在江底睡著呢。”
??“那就好。”丹淵笑道,“既然沒什麽事兒了,我和小演就回酒店了。等明天和大姐開了視頻會,我們倆也要各回各家了。”
??丹燭聽了,急忙擺手:“誒別啊!這次這件事,三哥和五妹給成光幫了這麽大的忙,我可還沒工夫答謝你們倆呢。這樣啊!廢話不說了,明天開完了會,我們去南邊的成府別業裏好好慶祝一下,算是慶功會。”
??“紹臣也會去麽?”丹演扭頭問道。
??看著五妹有些著急的模樣,丹燭與丹淵對視了一番,隨後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來。
??“笑什麽笑!”丹演氣得直跺腳,“我就是隨便一問,我和成王府的將領都不熟……我隻認識汪紹臣……我、我就是隨便一問!”
??看著丹演這副模樣,她的兩個哥哥笑得更厲害了。
??“好了好了,我讓紹臣也來。”丹燭忍著笑對丹演說道,“不過現在他人在鬱宮呢,能不能準點,那到可就難說了。”
??丹淵:“紹臣去大姐那裏了?和這次叛亂的事有關?”
??“完全沒關係。”丹燭笑道,“是為下半年長公主南巡成光做籌備工作,三哥放心吧。”
??丹淵:“我還以為籌備工作都是宮裏派人到當地做指導。”
??丹燭聽了,往懸崖下麵看了看:“成光最近情況特殊嘛,出了這麽件惱火事,總歸不便麻煩欽差實地親臨的。”
??丹淵:“所以說,大姐不會關於叛亂的事垂詢紹臣?”
??丹燭:“這件事紹臣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能有什麽垂詢的?”
??上京,鬱宮內皇城。
??昏黃的燈光下,長公主坐在書房中的辦公桌前,信手翻看著經文。在她的麵前,一尊奶白色的頭骨安放在台燈下,嶙峋的骨骼在光下泛著柔光。
??在遠處的鋼琴前,姚儔一邊看著琴譜,一邊生疏地按動著琴鍵。伴隨著窗外吹入的淡淡花香,她一邊彈奏著,一邊時不時抬眼望一下長公主,有些緊張的樣子。偌大的書房中,磕磕絆絆的琴聲回響在每一個角落裏。
??“儔兒。”
??就在姚儔彈到一半的時候,長公主忽地笑了笑,轉頭看了眼她:“你總是看我做什麽?”
??“沒……我是害怕彈得不好,打擾殿下看書。”聽了這話,姚儔連忙回答道。
??看著姚儔怯生生的模樣,長公主笑著摘下了眼鏡,起身走到了鋼琴邊。拿著熱乎乎的牛奶杯,她翻看了一下滿是筆跡的、皺皺巴巴的琴譜,轉而放下了杯子,坐到了姚儔的身邊。
??“這首《梁祝》不是很複雜,不過有幾個點需要注意一下。”說著,長公主雙手撫在了琴鍵上,“在C+這一段,來咪的咪隻有四分之一拍,手指不要停留時間太長。來,我們再彈一遍。”
??“咚、咚。”
??正在此時,兩響敲門聲從書房外傳來。聽此,姚儔正要起身,卻被長公主拉住了袖子。
??“請進。”
??淡淡地說了一句後,長公主撫著琴鍵,輕柔地彈奏了起來。在靈動的琴聲中,汪紹臣穿著黑色的朝服,輕輕推開了門。待走到書房的內門旁,他左右探了探頭。一見到長公主正投入地彈奏著,他不無尷尬地看了眼姚儔,隨即筆直地站在了原地。
??月色幽紅,鬱金香的芬芳暗暗從花苑飄入了書房。習習涼風翻動著桌麵上的經文,不時將幾頁黃卷拂過頭骨,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幾分鍾後,伴隨著琴聲的漸漸停息,長公主長出了口氣,笑著抬起頭來,看了看站在門外的汪紹臣。
??“這麽晚了,有事要匯報?”
??“是。”汪紹臣立馬回過了神來,“關於叛賊的問題,成南有消息過來了。”
??“都已經清理幹淨了?”
??“平王一至,效果確實明顯。”汪紹臣說道,“沱部賊將百餘名現已伏誅,其三代親族均已夷滅。”
??“那就好,看來我今天能睡個好覺了。”說著,長公主站起了身來。在穿上了姚儔披過來的披巾後,她轉身走到了軒窗旁。
??看著天上淡紅色的月光,長公主沉默了一陣,轉而看了看汪紹臣,笑著歪了一下頭,“怎麽了?還有話說?”
??“是。”汪紹臣猶豫地答道,“沱北一帶之賊將,是由安部所降,聽聞在處置過程中,有以古法行事的消息,不知確否。”
??“古法?你是說……”
??“烹、浸、剖等,無所不用其極。”待到姚儔走出了書房,汪紹臣低聲回答道,“據說……好像還用了平府舊日的‘掛雙燈’。”
??“聽起來像是小演的手法。”長公主眼簾低垂,點了點頭。
??“安王還是這個樣子。”汪紹臣笑道,“上次臣和安殿約會的時候,眼睜睜看她拐走了兩個在地鐵裏公放的人,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聽了這話,長公主什麽也沒說,隻是望了望窗外的亭子。在鬱金香包圍的宮室內,她挽著身上的羊毛披巾,白皙的麵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和小演一起約會,你是不是後悔了?”長公主倚靠著窗台問道。
??“沒有。”汪紹臣回答的聲音不大,但卻很沉穩,“臣隻是害怕,安王的舉動總有一天會引起人類的注意。現在偽章還盤踞在南天一隅,忠順等王也在私下串通,要是這些消息為他們所利用,恐怕人類那邊的輿情會對我涼廷不利。”
??長公主聽了,沒說什麽,隻是依舊遠望著月下的涼亭。
??“表哥,你知道‘文字74號密諭’麽?”她冷不丁地說道。
??一聽這話,汪紹臣的肩膀微微一顫,但語氣依舊沉穩:“您是說文宗朝的鬱金香上諭?”
??“聽說就是在那座小亭子裏密發的。”長公主指了指那座窗外的亭子。
??“關於該諭,臣從來隻當是市井流言。”汪紹臣道,“我勸殿下也不要輕信這些謠言。文宗皇帝仁德明睿,不是那種心懷不軌之人。”
??“祖宗雖然心懷覬覦,但始終沒有完成自己的修為。我雖無意於天下,但當前的形勢,已經不由得我不為將來打算了。”說著,長公主轉身回到了書桌前。在抬手摸了摸頭骨後,她朝汪紹臣莞爾一笑。燈光下,骷髏倒影在長公主的雙眼中,散發著溫和的光澤。
??“白王投生,紅塵將滅,雖說這對丹家沒什麽好處,但這至少說明死亡並不是鬥爭的終結。總有一天,我將會回到你們的身邊,去完成我未竟的事業。”
??淡然的花香中,她微笑著沉吟了許久,而後看了看汪紹臣。
??“不要為我悲傷,待到黎明時分,我將會親手為你們開啟樂園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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