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擊壤亭(五)
窸窸窣窣的陰雨中,陣陣的電閃雷鳴將遠處的廝殺聲襯托得格外刺耳。看著餐桌上的這個“白子青”,丹淵抬手捂在了臉上,咬著下嘴唇閉緊了眼睛。尷尬的氣氛中,所有人真都好像被雷劈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裏,不敢說話。
??“子青姐!你怎麽突然變成這樣了?”
??過了半晌,隻聽丹演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笑著拍了拍“白子青”的肩膀圓場道:“剛才被雷劈到了吧?哈哈,你也太不小心了。”
??“算了小演,別演戲了。”說著,丹淵無奈地說道。
??“哥!”一聽這話,丹演皺著眉小聲對丹淵說:“事到如今,也隻有試一試了。”
??“試什麽試?”說著,丹淵抬手一指眼前的“白子青”:“我要說這是你子青姐,你相信麽?”
??聽了這話,丹演委屈地抬頭看了看,在她的麵前,一個塑膠娃娃一樣的“白子青”老老實實地端坐在餐桌上,隻見她張著“O”型的嘴,雙腿和雙腳四平八穩地展開著,一隻無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麵,另一隻眼則被黑色的眼罩緊緊裹著。
??“三哥……”側過了頭來看了看丹淵,丹燭小聲附耳道:“我怎麽看這都是一個……那種玩具……”
??“是啊,我也覺得是。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冷冷地看了一眼滿臉緋紅的長公主,丹淵咬牙切齒地說道。
??“白……白子青?”滿臉狐疑地走到了“白子青”的麵前,馮雲院四下看了看它呆板的麵孔,一邊摸著下巴,一邊皺著眉頭。
??“你好,我的名字是:白、子、青。”機械地張合著嘴,坐在桌子上的“白子青”發出了自動語音提示一般的聲音。
??“你發燒啦?怎麽感覺和剛才有點兒不一樣……”
??“你想玩一點不一樣的?”水平地扭過了臉來,那機器人咧開了嘴,又呆板地眨了眨眼睛:“你想玩些什麽呢?”
??“誰有功夫和你玩兒啊?”說著,額哲一揮手坐到了一邊的椅子上,隨即將二郎腿擺上了餐桌:“等著吧,不到一個小時,宗禮寺就能控製整個詹陽,到時候你們可就完蛋了。”
??“玩蛋。我明白了。”聽了這個指示,那“白子青”的一雙胳膊機械地朝斜下方伸了過去,見此,長公主羞憤地紅著臉,一把揪住了它的頭發,抬起手給了它一嘴巴:“子青,你正常一些!剛才是不是被雷劈到了!”
??“劈襠了。”重複著長公主的話,“白子青”呆板地回答道:“對不起,我會調整力度的。”
??看著長公主搖晃著電動白子青的模樣,丹淵戲謔地看了看丹燭和丹演:“別說,大姐平時玩兒的東西還挺智能的,趕明兒也讓她送我一個。”
??“好啦!你們別吵了,都放老實些!”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馮雲院打了個哈欠說道:“說是讓我當牢頭,結果和你們咋咋呼呼地玩兒了好幾個小時。這牢頭讓我當的,太失敗了。”
??看到馮雲院一臉不耐煩的模樣,丹淵趕忙按住了激動的長公主,隨即躡手躡腳地將桌上的“白子青”抱了下來,還沒等開口回答,隻聽擊壤亭的四周,駐守看押的士兵都躁動了起來,隨著遠處西山方向的喊殺聲漸漸停息,便又聽得在中天山南麓的方向,一陣大喇叭的聲響悠悠地傳了過來。
??“宗禮寺諸叛臣聽著!忠區治安團已經將你們包圍!現在我命令你們,放下武器!釋放人質!”
??雨水淅瀝裏,遠處的喇叭聲音越來越大近,在四下一片兵馬嘈雜之聲中,隱約還有警笛的聲音,見此,丹淵回頭朝忠王道:“大哥,派頭不小啊。聽這意思,好像還有人類介入了。”
??“是啊。”笑著看了看丹淵,忠王輕輕舒了口氣:“這回你們可滿意了吧?”
??反複將勸降的話重複了四五遍後,大喇叭的聲音戛然而止,又過了良久,忽然聽到遠處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破之聲,轟鳴之烈不亞天上驚雷。而後漸有陣陣刀劍、亂亂廝殺之聲由南方漸近。
??翹著二郎腿坐在餐桌旁,馮雲院一邊擺弄著手機一邊搖晃著椅背,好像完全沒聽到似的。見到他這副模樣,丹淵心中卻有些恐慌,想這馮雲院本是平孝王手下的長史,向來以機警多謀見長,才智不在額公延之下,今日眼看敵軍已經打上門來,他卻還這樣氣定神閑,怕是還有後手的。
??想到這裏,丹淵回頭看了看擺弄著電動白子青的長公主,心下一陣慌亂,正要轉身和額哲商量,忽然聽到一陣腳步促促之聲,間或大聲辱罵之語,過了半刻,隻見宗家的三子宗慶文、四子宗慶德、五子宗慶芷披著雨衣走入了亭子裏。
??“老馮,別玩你那破手機了!”見到坐在桌邊的馮雲院,為首的宗慶文猛地一拍桌子:“忠區的團軍都已經打入王府了,你知不知道?”
??“嗯,聽見了。”
??“這些人都不能留了!”回頭看了看丹家諸公主親王等人,宗慶文伸出瘦削的胳膊來,一把搶過了馮雲院手裏的手機:“你聽到了沒有?趕快殺幹淨!”
??聽了這話,丹淵苦笑著看了看長公主:“大姐,下輩子見吧。等到了來世,如果你在人海中看到一個朝你豎中指的人,那人便是我。”
??“我又沒得罪你,你朝我豎中指做什麽?”撫摸著電動白子青的纖維頭發,長公主頭也不回對他說道。
??“我們幾個費心費力的,還不是替你老子爭個帝號。現在好了,帝號沒掙來,倒是把自己個兒的命掙進去了。等到進了陰曹地府,我非要給敬公找找麻煩,叫他生了你這麽個好女兒。”
??“都要死的人了,還整天貧嘴。”笑著將電動白子青放在了一邊,長公主白了丹淵一眼:“要說我父親一生正派,死後怎麽會進地獄呢?要進地獄,那也是你爹……”
??話還沒說完,長公主眼簾忽地一低,思索了片刻,又有些怯生生地抬起眼來看了看丹淵:“右廷,你別往心裏去……”
??“您甭客氣了……”
??見到丹淵嬉皮笑臉的樣子,長公主才鬆了口氣:“你說你做的那些夢,姐姐其實也經常夢到過的。”
??聽了這話,丹淵什麽都沒說,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在餐桌的那一頭,隻見馮雲院還在和宗家的二子周璿著。
??“姓馮的,你要造反啊?當年你被平王追殺的走投無路的時候,是誰收留了你?現在你掌著宗家的兵,不聽宗家的命令?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混賬!混賬!混賬!”
??每罵一句“混賬”,宗慶文便拍打一次餐桌。看著身邊凶神惡煞的宗慶文,馮雲院笑著搖了搖頭:“三公子,你這左一句‘姓馮的’,又一句‘混賬’,不妥吧?就連平王、靖襄侯都要喊我一聲‘叔’,你一個小字輩的晚生,哪裏來的這麽大脾氣?”
??“你……”看到馮雲院輕佻的笑臉,三個宗家的兒子氣得咬牙切齒,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且啊,我馮雲院今天不敢殺他們,也是為了你們宗禮寺著想。”
??“二哥,三哥,別聽他的!”見此,不到十歲的五子宗慶芷學著三哥的模樣,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狠狠地拍著桌子:“打死他!把他們都殺了!”
??“小小的年紀,怎麽這麽偏激?”站在餐桌的裏側,安王丹演帶著溫柔的微笑走了過來,隨手將宗慶芷手中的手機奪在了手裏:“讓你安王姐姐好好看看,平時都看的些什麽東西?”
??“你還給我!”看到自己的手機被奪走,宗慶芷叫罵著將手高高地伸到了頭頂上,試圖搶回被丹演舉得高高的手機。無奈他年齡太小,即使跳著腳也夠不到,情急之下,他漲紅了臉,張開稚嫩的小口,一連串的髒話便瘋狂地吐了出來。
??“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小的孩子,罵這麽髒的話,這就是你們說的祖安吧?”看著餐桌對麵的這副場景,長公主扭過頭來對丹淵說道。
??還沒等丹淵答話,隻聽遠處的丹演詭異地笑了笑。
??“想我丹演長這麽大了,二十年來殺人無數,還從來沒被這麽罵過。”說著,丹演扭頭走到了餐桌的轉角處,雙手拿著宗慶芷的平板背在了身後,“不過看你年紀小,本王也不追究了,你把手像這樣伸出來,我就把你的玩具還給你。”
??說著,丹演站在了餐桌的一邊,將一隻手伸在了桌子的上方。
??“嗯……”聽了這話,宗慶芷揉了揉滿含淚水的眼睛,隨後爬到了一邊的椅子上,抽著鼻子學丹演的模樣,將手伸到她的手邊。
??見此,丹演猛地從身後抄起了一把銀刀,照著宗慶芷的小手狠狠地紮了下去,瞬間,鮮血順著鋥亮的刀光噴到了雪白的桌布上。隨著一聲沉悶的響聲,銀刀穿過了宗慶芷的手,直直地插入了桌子上。
??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被殘忍地穿透了過去,宗慶芷眼含淚水愣了兩秒鍾,而後緩緩張大了嘴,隨即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嚎哭聲。
??“安王,你……你……”見到弟弟被這樣對待,宗家的兩個人瞬間變了顏色,原本盛氣淩人的模樣一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著這兩人麵如死灰的模樣,馮雲院輕咳了一下,而後站起了身子。
??“三公子,四公子,我現在不殺他們,也是為你們著想。想你曆代宗禮寺令,代代受他丹家厚恩。現在一並殺了,你們可就是鐵板釘釘的罪人了。清君側?我看是要清君吧?”
??說著,馮雲院看了一眼身後幹嚎著的宗慶芷,又笑著說道:“再說你們家裏,不是還藏著一塊太宗皇帝留下來的保命符麽?隻有你們不殺丹家眾人,那保命符才有用武之地。”
??“保命符?你是說……”
??“還用我說啊?就是那塊太宗皇帝所賜‘恕卿九死’的丹書鐵券。但凡持此鐵券者,全家都可免死罪九次,這麽好的寶貝,你們怎麽一點兒都不重視?趕快去取了來!等各團部興師問罪之時,你們把鐵券一亮,即使是丹月什見了,也要朝這鐵疙瘩山呼萬歲呢。”
??“好……好,我、我這就取了來。”說著,宗慶文和宗慶德麵麵相覷了一番,隨即拋下了弟弟,扭頭往亭子外跑去了。
??看著二人遠去的背影,馮雲院長出了一口氣,隨即走到了丹演的身邊,隻見她兩眼冒著興奮的寒光,正一臉詭笑地嗅著桌麵上的血腥氣:“好香的味道啊,雖然你小子嘴臭,但好像肉還挺好吃的。”
??“別鬧了,安王,快把刀拔了吧。”說著,馮雲院一拍丹演的肩膀:“到時候有人類要來,見了這場景不好解釋的。”
??聽了這話,丹演小聲地“切”了一句,隨後握著手中的銀刀將其從桌子上猛拔了出來,隨著宗慶芷的一聲慘叫。一時之間,血流如注。
??“嫂子,麻煩你幫這孩子包紮一下去吧。”在安排了忠王妃去給宗慶芷包紮了傷口之後,長公主輕輕咽了口唾沫,笑看了馮雲院兩眼:“老馮,沒看出來你還挺向著我丹家的,如果今晚我丹月什能活著走出忠王府,一定給你冊一個代國公的爵位。”
??“少來!你們丹家的爵位,比砍頭刀還要硌脖子,我馮雲院不稀罕。”說著,馮雲院一邊扯了幹淨的桌布交到了忠王妃的手中,一邊幫她為宗慶芷包紮著手上的傷口,“而且我這麽做,完全是為了我自己。”
??“怎麽講?”
??“這眼看宗禮寺要擋不住了。要是你們家都死絕了,那就隻能讓順王當皇帝了。這位大姐,那可真是陰狠毒辣的主兒。城府之深不在你丹月什之下。”說著,馮雲院微笑地扭過頭來對長公主說道:“況且對我來說,你們涼廷還是保持這樣的分裂狀態才好。要是把你們左家的人都殺光了,誰去牽製右家的人呢?”
??“代新侯,你的目光可真是長遠啊。”笑著看了看丹演,長公主搖了搖頭道:“既然考慮的這麽遠,那想必也在為自己的前途擔憂吧?說起來,我鬱宮內務府的夔國公手下一直缺一名副職,你若不嫌棄……”
??“你怎麽知道我不嫌棄?”將宗慶芷的傷口包紮好後,馮雲院一撐桌子站起了身來:“我嫌棄!嫌棄的很!別以為我和平安、夏元零是一路人,他們願意做降將,我不願意。”
??話音剛落,隻聽遠處一片騷然之聲,在高爾夫球場遠遠的地方,一大片忠部的士卒在探照燈的光影下快步走了過來。見此,圍繞著擊壤亭的看押士兵們紛紛舉起了刀來,麵朝著敵方做好了衝鋒的準備。
??“好了、不要打了,投降吧!”邁步走出了亭子,馮雲院抬眼一看,隻見亭外陣雨已停,徒有些微微細雨在夜幕中若隱若現。遠處的中天山上,巨大的探照燈把高爾夫球場照得如同白晝,映得那細雨更加迷離。
??聽了他的話,眾戍兵互相看了看,隨即按照馮雲院的指示,將刀放在了地上。見此,馮雲院笑著回過頭來,看了看坐在身後的長公主和丹淵。
??“姓丹的,我有句話告訴你。”
??聽此,長公主、忠王,以及丹淵、丹燭和丹演都抬起了頭來:“你說誰?”
??“就是他,內個傻啦吧唧的姓丹的。”
??“哦……”一聽這話,長公主、忠親王、丹燭和丹演都不約而同地朝丹淵看了過去。
??“平王,我有句話,你一定要牢記。”說著,馮雲院撣了撣衣袖上的水漬,看著左右無措的丹淵說道:“我知道你是個仁德的君王,而且這麽年輕就統轄一批能臣良將,將來必有一番作為。但是你記住,我妖精一族不同人類,光有仁慈隻會害了自己。丹家六百年社稷,可不是建立在仁慈之上的。想當年你爹平孝王也是立誌要做仁君,其結果你也看見了。如果你真心想要保護好自己的臣子,就不要盲目的信任他們。這對你、對他們,都有好處。”
??說罷,馮雲院輕輕閉上了眼睛,而後瞬間化作一陣白光,朝鬆軟的泥土中鑽了進去。霎時間光隱亮沒,隻留下野草中小小的一個窟窿。
??“娘的,又讓他給跑了。”笑著看了看長公主,丹淵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待外麵刀劍落地之聲已畢,隻見一班身穿棕色軍服的將領走進了擊壤亭來,隨即撩了袍,朝忠王、忠王妃單膝下跪。
??“臣救駕來遲,讓王爺、王妃受驚了。”
??“宗文鄉怎麽樣了?”
??“已經逃至中天山內,現已被我部包圍。”
??“這樣啊。”歎了口氣後,忠王朝他們輕輕抬了一下手:“都起來吧,這次是本王的不是,寵信佞臣,沒聽你們的勸諫,才有今日之禍。現在快去見過長公主和三位王爺吧。”
??“是!”
??說罷,那幾名將校都扭過了膝蓋,朝著坐在正前方的長公主低下了頭:“臣等恭請居攝長公主聖安。”
??見此,長公主在丹淵的攙扶下緩緩站起了身來,旋即轉眼望去,隻見亭外的微雨已然停歇,強烈的探照燈光下,偌大的高爾夫球場如同燈光籠罩的足球場一般,在夜幕之中把一切光彩都聚焦在了涼亭上。
??輕輕地舒了口氣後,長公主邁步走出了亭子,在眾軍麵前將手中的湘妃扇輕輕一扭,隨著“刷”的一聲,她那上揚著的嘴角便被扇子遮蓋了起來,隻留下一對淡紅色的瞳孔在深邃的暗夜下閃著悠悠的寒光。
??“宗家子孫,皆不要放過。”
??輕輕倚靠著攙扶著自己的丹淵,長公主那微微的呼吸聲略帶著顫抖。凜凜的空氣中,雨後的芬芳將一切夏季殘存下來的燥熱一掃而光,隻留下刺骨的冷風席卷著中天山上血紅的楓葉。秋天來了。
??“依祖宗之法,盡數族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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