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篇(一)
十九年前,夜,平親王府。
??“王爺,微臣死罪。”紅燈盞盞的宴會廳中央,一個穿著黑軍裝的中年人單膝跪在了擺滿菜肴的餐桌旁,在他的身後,七八個同樣穿著的男人也跟著跪了下來。瞬間,原本喧囂熱鬧的宴會廳安靜了下來,見此場景,坐在其他餐桌的人們都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側目看著他們。
??過了半晌,那中年人在沉默中左右看了看後,顫顫巍巍地抬起了頭。在他的麵前,三十歲出頭的平王丹紅桓正襟危坐在正座上,隻見他穿著黑色的高領衫,雙手穩穩地攥著椅子兩邊的扶手,冷峻的眼光中閃著淡紅色的光暈。
??“王爺……此次微臣擅自借走兵符,完全是因為軍情緊急,而王爺又去慶寧參加了小千歲的百日,十萬火急,微臣實在是……”見到眼前的男人一句話都沒說,那跪在地上的中年人索性將另一條膝蓋也跪在了地上,整個身子匍匐著解釋道。
??“這樣緊急的事,為什麽沒呼我?”摩挲著手中的BB機,丹紅桓淡淡地說,“指揮使司都已經把暗號薄下發到各團手中了吧,那為什麽不按流程走?”
??說罷,丹紅桓歎了口氣,“老張,不是我丹子旦當著這麽多人不給你麵子,實在是家有家規,一次兩次的倒也沒什麽,可這是第幾次了?要是我再偏護你,別人會說閑話的。”
??“王爺,這次宴會是給張總部慶功的,您瞧……”坐在丹紅桓的身邊,一個穿著白色夾克的年輕人拿起酒瓶來,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將他麵前的酒杯倒滿。
??“不是我不看場合……”無奈地擺了擺手,丹紅桓苦笑著朝給自己斟酒的年輕人搖著頭,“好了好了,雲院說得對,今天是高興的日子,不說這些不痛快的了。朋光叔,快平身吧。”
??雙手攙起了跪在地上的張朋光,丹紅桓將他讓到了自己的身邊。待張朋光落座後,丹紅桓舉起酒杯來,朝著滿屋的賓客笑道:“南章柳桉,屢次率部侵擾平州,先王在世時便視之為偽廷禍首,今張總部親率我平部官軍,與順王大敗其於五台山,實在是這十年來難得的大功。今日慶功宴,本王與各位,共敬張總部及諸軍將士一杯。”
??說著,丹紅桓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在馮雲院帶頭的鼓掌聲中,在座的所有人都喧鬧地歡笑了起來。
??“張叔,我想著你跟著武王征戰多年,一直都沒給你封個什麽爵位,借著這個機會,我給朝廷上個折子,為你請個恩典,封作定西侯吧。”將酒杯放在了桌子上,丹紅桓坐下後側過身子,摸著張朋光的肩膀說道。
??一聽這話,張朋光連忙欠著身子答道:“不敢不敢,王爺繼位這三年來,微臣愆謬之處實多,仰賴天子寬仁,王爺體恤,微臣才得免受其責。這次專擅之舉,如王爺不懲治微臣,臣心中實在不堪慚愧。王爺上折時,還請不要論功,但請朝廷降罪才是。”
??一聽這話,丹紅桓轉過頭去,隻見坐在一邊的馮雲院輕咳了一下,便又扭過臉來:“本來您這麽說,我也不該再推卻。隻是這樣大的功勞,我要是一點都不賞,恐怕就要招人說閑話了。張叔啊,看在先父的份上,你就答應了吧,就當是為侄兒避嫌了。”
??“既然王爺這麽說……那微臣……就應了吧。”
??“好、好。”笑著點了點頭,丹紅桓拍了拍張朋光的大腿,抬起手來指了指坐在對麵的一個將官:“景億兄,聽說你從五台山給我帶過來了一件玩意兒,今天拿過來了沒有?”
??“有有有。”直著腰板坐在餐桌旁,徐景億一聽這話,趕忙抬起屁股欠了欠身子,“可是王爺,微臣可不敢貪天之功,這物什可是張總部特地拿回來孝敬您的。”
??“哈哈,那好那好,誒?那還等什麽?快呈上來啊。”說著,丹紅桓雙手支著椅子扶手左右看了看。
??“快!快拿過來。”撐著餐桌站了起來,徐景億招呼著一旁端著檀木盒子的護衛走過了來。待到護衛來到餐桌前,徐景億將禮盒雙手托在手裏,轉而交給了張朋光。
??“王爺,這是罪臣在柳桉的營帳裏搜到的,據說是柳桉剛剛繳獲之物,今特獻給王爺。”
??說著,張朋光將禮盒放在了桌子上,輕輕地打開了檀木蓋子。見此,一桌的人都起身走了過去,隻見在盒子裏,一坨黑乎乎的東西沉甸甸地放在紅色綢緞布的上麵。
??“這……”歪著頭看了看這物什,丹紅桓抬眼盯著張朋光笑眯眯的臉,“這是個硯台?”
??“正是,此為明洪武年間張見贄遺硯,能傳到今天可是難得。”輕輕撫摸著硯台上的銘文,張朋光一字一句地念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這是韓昌黎的句子。”
??“好好,確實是件傳世之寶。”捧著盒子交給了一旁的侍女,丹紅桓點著頭坐回了座位上,“今年淵兒也六歲了,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我就把這硯台送給他,也算是當我對他的一片寄望。”
??“那天在大院裏見到世子,確實是越長越英武了。”跟著坐了下來,張朋光笑著奉承道,“看他舉著大毛筆,在院子裏跟看門大爺寫地書,您別說,那字還真有幾分霸氣。王爺,世子的毛筆字兒,是您親手教的吧?”
??“閑來無事,隨手教教他,能寫一筆好字,長大了不吃虧。”輕輕撫摸著硯台,丹紅桓頭也不抬地回答。
??聽了這話,一旁的馮雲院側過身來:“王爺,趁著今天張總部進獻了這方寶硯,要不您就露一手給諸臣們瞧瞧?微臣給您研磨。”
??“誒!誒!雲院老弟,替王爺研磨這事誰也不能和我搶!”將酒杯“鐺”得一聲放在桌子上,張朋光擺手高聲道,“硯是我獻的,這墨自然也是我來研。”
??“哈哈,這個馮雲院,怎麽這麽多點子?”搖頭笑了笑,丹紅桓看了看在座的左右將官,“好!好久不寫都生疏了,那就取筆墨紙去吧。”
??酒過三巡,王府的侍女們取來了各類文房。見此,丹紅桓命人將宣紙鋪開,抬起手來握住了筆。一見王爺要親用筆墨,宴會廳的一大半的人都簇擁了過來,踮著腳尖往中央餐桌看去。
??看著在一旁研磨的張朋光,丹紅桓思索了片刻,淡淡一笑,撩著袖子將筆尖沾了墨汁,而後輕輕將其抵住了紙麵,扭動著手腕書寫了起來。
??“好了。”寫罷,丹紅桓提起筆來,指著紙上的五個大字依次念到:“東天一日紅。”
??“好!”看著這幾個端正的檗窠大字,圍在四麵的看者,無論懂不懂書法,都拍手稱讚了起來。
??“俗是俗了些,不過也算是個好兆頭。”回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稱讚的張朋光,丹紅桓笑著將筆送到了他的麵前,“定西侯啊,我聽說您平日沒事兒也喜歡寫兩筆?我這紙上還有留白,要不然您也來一句?”
??看到丹紅桓的筆已經遞到了麵前,張朋光趕忙揮手道:“不不不,微臣是武人,哪裏敢在王爺墨寶下舞文弄墨的,您這……嘿嘿,您這不是羞煞罪臣了麽?”
??“誒,那又怎麽樣,今天是高興的日子,也不用太拘禮。讓你寫,你就寫吧。”說著,丹紅桓將筆在張朋光手裏一塞,轉身走到一旁,伸出手來做了個“請”的動作。
??“好,那微臣就獻醜了。”
??拿著舔好了墨的筆,張朋光猶豫了片刻,轉而將筆按在了“東天一日紅”之下,用略小的字一筆一劃地書寫了起來。
??在眾人的目光下,張朋光一臉嚴肅地提著毛筆,工工整整地在下方寫著,過了半晌,隻聽他說了句“得”,便將筆放了下來,眾人一聽,連忙湊上前去,見在宣紙的下方,端正地書著五個大字:
??“西江二月白”。
??站在餐桌的正前方,徐景億呆呆地看著這幾個字,細密的汗珠不由得自額頭滲了出來。他睜大了眼睛瞥了一眼額首微笑的丹紅桓,隻見在他的身邊,手持平王私印的馮雲院一臉的驚愕,端著印章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
??“好,老張叔啊,你這字是二王的底子。”左右看了看這幾個字,丹紅桓笑著轉過頭去,正要從馮雲院手裏拿印。隻見那馮雲院一臉的緊張,蒼白的麵孔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滿心疑惑地瞅了瞅他,丹紅桓也沒有太作理會。將“丹紅桓印”四個字蓋在了左下角後,他吹了吹上麵的墨跡,轉手將紙交到了張朋光手中:“老張叔,今天多有得罪,這幅字你要是不嫌棄就收下吧。你我君臣,二人各題五字於其上,這也算是你我相知相遇的見證。”
??“王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張朋光抹著眼淚磕著頭,“今生今世,罪臣張朋光,一定鞍前馬後、死心塌地地伺候王爺,萬死不辭,萬死不辭啊……”
??那一夜,在場的武將沒人不是喝的醉醺醺的,丹紅桓平日不善飲酒,在今日也著實多喝了幾杯。看著眼前歡聲笑語的諸將,迷蒙中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對這些人的猜忌是如此的無聊。一些粗人而已,隨手送件東西便哭天抹淚,沾了些小酒就東倒西歪,這樣一幫丘八,何必在小事上和他們斤斤計較呢。
??想到這裏,丹紅桓心中頓時開朗了起來,順手解開了皮帶,他歡笑著站起身來,一邊和眾人推搡笑罵,一邊拎著酒瓶推杯換盞,得意盡歡之狀,卻無半點君臣禮數。
??直至淩晨,丹紅桓這才搖晃著手,打著嗝離開了坐席。
??“那個……啊……這幫人都醉成這樣了,就別讓他們回家了。”扶著牆忍著醉意,丹紅桓回頭指了指趴在桌子上酣睡的張朋光等一班武將,對身邊的侍從侍女們說道,“今天把廂房收拾了,扶各位大人回屋休息去吧。”
??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宴會廳,丹紅桓在護衛的攙扶下回到了後院,推門進了臥室,他一邊鬆著領口,一邊醉紅著臉坐在了床上。
??“你還知道回來啊?”躺在床上翻看著雜誌,平王妃頭也不抬地說。
??“sorry,喝多了。”將皮帶拿在手裏,丹紅桓按著太陽穴說道,“淵兒睡了吧?”
??“沒有,坐在房間裏賭氣呢。”
??“怎麽了,和隔壁小胖子打架又沒打贏?”
??“今天倒不是那個小胖子。”說著,平王妃將雜誌丟在了一邊,“下午的時候來了個小姑娘,堵在咱家門口,硬是要給你當兵。淵兒上去招惹人家,被那小姑娘暴cei了一頓。”
??“小姑娘?多大年紀?”
??“也就不到十歲,一口的直沽腔調,我後來問了,你猜是誰家的閨女?”
??“嗯?”
??“就是你手下的那個三團副指揮。”
??“白連巒?”一聽這話,丹紅桓抬起了頭來,“啊,對對,他妻女確實都在直沽市呢。不過離著這麽遠,小丫頭怎麽過來的?”
??“飛過來的。你說姑娘家家的小妖精,這麽小的年紀就學會飛了,這是不是天分?”
??“可不是麽。”
??“要不然你跟白副團說說,將來等她長大些,在團裏給她個一官半職的。我看那小姑娘安靜下來之後,知書達理的模樣,怪可愛的。”
??“女孩子,當什麽將校?多危險啊。她要官職,我將來給她安排個文員也就是了。”說著,丹紅桓站起身來,抬手將皮帶掛在了衣架上。
??“誒子旦,你這話我可不愛聽啊,我們女人怎麽不能當將校了?”一聽這話,平王妃皺著眉朝丹紅桓說道,“婦女能頂半邊天嘛……”
??“好、好,算我沒說,算我沒說還不成嘛?”笑著躺在了平王妃的身邊,丹紅桓沉吟了一陣,轉過頭來對她說道:“誒,今天宴會上,張朋光送了我一方古硯。”
??“我聽說了,就是‘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的那一方吧。”
??“消息還挺靈通的,我準備送給淵兒,他不是要上學了麽……”
??“我說,你怎麽不開竅啊?”一聽這話,平王妃坐直了身子,“人家罵你呢,你都聽不出來?”
??“幾個意思?”
??“人家張叔是笑話你不懂得帶兵打仗,隻會舞文弄墨,這才送給你了方硯台。”說著,平王妃扭過臉來看著丹紅桓,“所謂術業有專攻,就是提醒你要老老實實地坐辦公室,別到處瞎指揮。”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啊……”聽了妻子的話,丹紅桓撐著床板直起了身子來,“這老鬼,原來是譏諷我呢。”
??“譏諷你,你能怎麽辦?指揮權都在人家手裏呢。”說著,平王妃拿起雜誌來,用力地翻了兩頁,“我說,你得拿個主意出來治治他們,當年老爺子在的時候,把這些人都慣壞了,隻要會打仗什麽都不在乎,慣的他們是想怎麽著就怎麽著,要再這麽下去……”
??夜過三更,平王妃已經睡著了,躺在妻子的身邊,丹紅桓回想著今日宴會上發生的事,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怎麽也睡不著。回憶起馮雲院驚愕的眼神,他歎了口氣,輾轉反側地細細琢磨著。
??“誒?大晚上不睡覺,去哪兒啊你?”睡眼惺忪間,平王妃轉過頭去,隻見丹紅桓已經下了床,站在床頭邊上披了外衣。
??“心裏燒得慌,出去走走。”
??推門走出了臥室,丹紅桓背著手走到了院子裏,明亮的月光下,婆娑的梨花樹影在地板上斑斑駁駁地飄蕩著。坐在清涼的石板凳上,丹紅桓輕輕撚起一瓣梨花,默默地回憶著父親武王在世時的榮耀。
??“要是父親還在,他會怎麽做呢……”想著想著,丹紅桓不自覺地將花瓣緊緊地捏碎在了手中,看著手掌上粉碎的纖蕊,他有些頹廢地閉上了眼睛,傾斜著身子呆呆地坐著。
??花蔭月下,丹紅桓漸漸覺得意識有些模糊,看著嵌在西天的月亮,他歎了口氣,撐著膝蓋正要回臥室睡覺。將去未去之時,忽聽得在庭院遠處的曲橋邊,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在說話。
??“誒,你聽說了麽?今天張總部接在王爺後麵的那一句詞。”
??“這也太明目張膽了吧,這不是擺明了要造反麽?”
??聽了這話,丹紅桓心下一顫,正要起身去問,轉念思索了片刻,便又念了一個“遯”字。在一陣梨花雨飄過後,他的身影便悠然融入了花蔭樹影間。
??悠悠蕩蕩地飄到了曲橋邊的樹林裏,丹紅桓停下了腳步,隻見在遠處的是兩個巡夜的侍女,她們站在湖畔,一個提著燈籠,正在和另一個閑聊著。薄薄的霧氣中,兩人的背影很是模糊,白色的燈籠在朦朧中晃晃悠悠的。
??丹紅桓見了,也不吱聲,隻是隨處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坐了,而後抱著膝蓋,靜靜地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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