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芸芸眾生(2)
侯華愕然抬頭,瞬間自額頭紅到了耳根,張著口說不出話,還是旁邊的男子迎上來笑著問:“你是李媛吧?”
??年歲不小了,滿臉皺褶,背也有些駝,不過精神很矍鑠、氣色很健康。同樣嶄新的一件灰色外套,頭發染得漆黑而且僵硬、不知道上了多少發膠,雖然笑得討好甚至諂媚,氣質倒還頗有知識份子的書卷清臒,手上握著的紙包聞著香氣撲鼻竟然是新鮮的槐花。李媛滿腹狐疑,再側頭看看母親低頭滿臉紅暈,一刹那反映過來:約會!母親在約會!與這個老者!
??“媽!”李媛跺跺腳又叫了一聲,多少有些埋怨。不是說找老伴不行,說也不說一聲,偷偷從江北溜進城,不定編了什麽謊話呢!好好的家裏不去,兩個老同誌瞞著眾人悄悄逛總統府,萬一有個什麽意外怎麽辦?也不象樣子嘛!還有弄一包槐花做什麽,炒雞蛋嗎?那就是逛完總統府還有活動?
??侯華感覺到了女兒的不悅,低著頭不吭聲,老者忙自我介紹姓楊名鬆柏——自嘲地笑笑一排大樹——退休前是南大的教授,兒女都在國外,所以住進了昇實健康中心頤養天年,“緣分呐!就碰到了華華、呃、侯華女士!”
??華華!肉麻啊!李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由分說地挽過母親說“媽我陪你逛。”侯華掙紮著回頭張望,楊鬆柏連忙把門票塞在她手中,說“你們先進,我馬上來!”轉身到窗口又買了張門票,小跑著追上來。李媛不由多了幾分好感,放慢了腳步,明顯地,感覺到母親暗暗鬆了口氣。
??總統府內頗闊大,三人隨著遊覽的人群緩緩而行,李媛擁著侯華在左側,楊鬆柏走在另一側,隔著三五米的距離。侯華一直低著頭、偶爾抬眼看看麵前的風光景物;楊鬆柏則目光就沒離開過母女二人,或者說沒離開過侯華,不過並不象年青人那樣熱烈得毫無顧忌,而更多是欣賞是關切,讓李媛想起過世的父親,看母親時也是這樣的神情。再看看周圍熙攘的遊客,知道自己方才多慮了。
??“明代時是漢王府,就是明成祖的小兒子那個勇武漢王朱高煦的府邸;清代時變成兩江總督署,康熙皇帝乾隆皇帝下江南幾次都以此處為行宮;太平天國運動中做過天王府。”前方有一個旅遊團,導遊舉著小旗在講解,園中柔媚的春光不覺多了幾分曆史的厚重滄桑:“其實現在的正式名稱是中國近代史遺址博物館,之所以習慣被叫做總統府,是因為1912年總過民國成立時,孫中山先生在此宣誓就職中華民國大總統,後來到1949年4月前,是中華民國總統府。”
??“不對。”楊鬆柏忽然揚聲說:“導遊,民國時期這裏不是一直做總統府的。隻有1948年5月至1949年4月是。在這之前,孫中山先生1912年4月卸任總統後被改為留守府,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後至1937年日本侵華、以及1946年抗戰勝利還都至1948年,都是中華民國國民政府辦公地。”
??導遊騰地紅了臉,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隻好低頭翻包裏的講解詞。楊鬆柏大度地笑笑說:“以後你們的講解詞可以拿來我給你們看看。我是南大曆史係的楊鬆柏。”人群一陣竊竊私語“南大曆史係的,難怪!”“楊鬆柏很有名啊!”“百家講壇上講過的!”
??“楊教授,這中間還有過汪偽政權吧?”一個遊客問。
??“1938年梁鴻誌所謂的維新政府、1940年的汪精衛所謂國民政府,都在這裏。不過大家知道,這兩個政權為所有中國人不恥,所以我們講總統府曆史當然也不認可。梅花上上原來還有汪精衛的墳墓呢,抗戰勝利後都被炸掉了。”楊鬆柏侃侃而談,象大教室裏上大課一樣聲音洪亮氣派儼然,吸引了所有遊客的目光,連李媛都聽得入神,侯華仰望著,崇拜的雙眸中光彩流轉。
??一段曆史聽完,導遊向楊鬆柏頷首致謝,領著遊客繼續往前,楊鬆柏側頭看看侯華詢問路線,侯華示意東麵另一條道路、索性沿中軸線往北。李媛很欣賞兩人的善意,畢竟如果再跟著剛才的人群,導遊恐怕都不敢講話了,於是一路經門樓大堂二堂子超樓緩緩而行。楊鬆柏果然博學,講孫文“天下為公”的由來、講林森的趣聞軼事:如何愛妻如命、妻子逝世後將她的繡花鞋裝在隨身小行李箱中帶著、引起身邊人好奇直到林森死後才解開謎底等等。侯華津津有味地聽著,不時側身問個問題;李媛日日忙於工作,也是頭一回在總統府中漫步而且還有專家講曆史掌故,春色葳蕤亭閣巍然中、突然生出了幸福之感,由衷覺得母親眼光不錯,她還隻六十多歲,她應該有她的未來。
??不知不覺走到了蔣介石總統辦公室,牆上巨幅畫像中蔣總統一身戎裝,神情堅毅。楊鬆柏介紹蔣介石在這裏辦公的一年,正是中華民國走到末路、風雨飄搖的一年,戰場上節節敗退,經濟上金圓券一潰千裏,從城市到農村處處民不聊生、人心思變。說著賣了個關子笑著問:“我們南都發展這麽快,可以講是日新月異,隻有一處時間是靜止的。你們猜猜是哪裏?”侯華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淺淺笑容中帶著幾分羞澀;李媛則胡亂猜測,長江紫金山玄武湖地逗趣。楊鬆柏領情地笑笑,正要解開謎底,窗外廊下忽然響起了稚嫩的童聲:“媽媽!媽媽!你講的永遠不會變的日曆就在這裏嗎?”李媛愣了愣,侯華已經叫出來:“小寶!”
??真的是小寶。笑嘻嘻地奔進來,看見幾人更加開心,高喊著“奶奶”撲進了侯華的懷裏。侯華一把抱起,又是親又是笑又是誇:“乖小寶、好小寶,又長高了,長壯實了。”誇著誇著聲音有些哽咽,掩飾地清清喉嚨說“這梧桐樹的毛毛真煩人,嗆得嗓子疼…”
??李媛忙向門口望去,關其雨緩步走來,綠色T恤在春風中依舊單薄,一頭烏黑短發還是胡亂攏在耳後,沙卡褲子運動鞋也和以前一樣簡單樸素得象個學生。然而整個人說不出地不一樣了,是、是十幾年前初進李家時的那份靈氣!步伐緩慢舒徐、神色泰然自若、笑容自在柔和,這一切揉成的自由無拘中,這個江南女子終於恢複了她的靈慧!李媛眼眶有一點濕潤,那一刻明白了她何以堅持離婚、何以堅持不接受李侯的瀚迅股份、何以堅持拒絕朱陶的幫助、孤身帶小寶住在租賃的小房子中,那是她向往的自由,再艱苦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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