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終極三問(3)
每天早餐後，紅帽子喇嘛們就開始忙活，海螺、鑼鼓、銅鈸、五色幡、等等藏傳佛教的法器搬出來，在院子裏做法事。有時候燃幾堆火，讓關其雨抱著小寶跳過去；有時候放一盆清水，讓小寶洗手洗頭；有時候堆上鬆柏枝把小寶丟進去滾；有時候拉幾長串經幡在母子兩頭頂繞來繞去…不象漢地的那麽肅穆整齊畢恭畢敬，所有過程中鑼鼓喧天鈸磬震耳，喇嘛們或站或坐亦無定規，整個場麵熱熱鬧鬧嘈雜歡快，小寶隻當是遊戲，玩得哈哈大笑，全不顧講師母親的瞠目、搖頭、和尷尬。自詡高級知識份子啊——雖然副高職稱沒評上——在這裏搞封建迷信活動！象愚昧的跳大神！無奈中隻能安慰自己，為了救小寶救兒子，再難的也要試一試！“消障”嘛！“禳災”嘛！這半年的經曆，不折不扣的“災”啊！不然怎麽會被生生困在這荒山上？
??七八次法事做下來問更洛堪布“怎麽樣，好了嗎？”堪布卻皺眉搖頭：“還沒有。”關其雨著急“那怎麽辦？能治好麽？”更洛就“耐心”“你們相信”“相信啊”的簡單詞匯了。關其雨隻好乘有次紮西送食物上山來，抓著他做翻譯問到底怎麽樣，紮西小心翼翼地半跪著與堪布嘰咕了半天，起身對她搖了搖頭：“說是這次的障礙很厲害，差不多是‘魔障’了，做了那麽多法事隻是把它壓住了，但是沒有消掉。”見她大失所望又連忙補充：“堪布在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相信，啊，相信！”
??“相信”這個詞藏人常用，更洛講、那登講、紮西講、大小喇嘛們也講。關其雨一開始很不習慣，被人說“相信啊”“你們相信啊”的時候差點就懟回去“相信什麽？”“沒不相信！”“我還不夠信的？”後來發現藏人的意思其實就是寬慰，類似漢人說的“別著急”“別擔心”，並沒有實際的含義、更不是懷疑你的誠意。在他們的世界裏，“相信”就是一切舒適安心的源泉，是消除所有障礙災禍的力量。關其雨搖搖頭，對這個完全唯心的邏輯不知道該輕蔑還是讚賞。
??心經日日念誦，開始象當年在瀚迅搞研發那樣頭懸梁錐刺股地勤奮，熟能生巧之後時間大大縮短，但是堪布要求的觀想無論如何做不到，念著念著腦子就開小差，思緒象山頂巫鷹一樣無目的地胡亂盤旋，想家想學校想南都、當然想的最多的是李侯。
??手機信號雖然不差，可是他從不聯係，偶爾鼓足勇氣撥過去都不在線，微信中的李家群、校友群中更是一直寂靜無聲。侯華講起來一臉無奈“看不到人！”“多少天沒回家了！”“賣給瀚迅了！”有一次中午固定的視屏通話時間中，侯華接通了說“小關你等一下”將手機換人，關其雨驚訝地看到了丈夫，胡子又長得老長，長發淩亂，襯衣皺得象麻花，在追到瀚迅找兒子的母親麵前唯唯諾諾目光呆滯，機械地握著電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傳來熟悉的聲音：“李侯太忙了、現在是關鍵時刻啊！侯處長您多體諒，全國人民都在講芯片、都要研發國產芯片，李侯這一款芯片就是要做出來做全國的榜樣啊！這不光為了我們瀚迅、更為了全中國啊！”自然是葉端直在維護李侯、在為他的不回家解釋：“全瀚迅總部上上下下，包括我在內，這陣都是連天加夜地工作。效果還是很明顯。我常問大家，為什麽出發、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現在非常明確，就是要造出‘李太白’！”
??關其雨望著無語沉默的丈夫、聽著背景中葉端直和侯華的對話，靜靜按下“結束”鍵，紅了眼圈。他們是幸運的，明確地知道要到哪裏去、並有機會為之奮鬥、並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而自己三口之家自由生活的夢想，不知道要怎麽做。
??信息最多的是陸居：“學校的講師集體抗議評職稱的名額太少限製太多，場麵不小，領導很重視”“我在時尚萊迪逛街呢，可惜你不在啊”“吳浩在百星高新區裏換了辦公樓，政策好得不得了！免了三年房租！”“哎你在那邊沒事寫兩篇論文啊，我幫你發”等等。關其雨聽到這些話題隻覺得遙遠，晉升副教授的理想不知何時早丟到爪哇國、很久沒有記起，論文，寫什麽內容？我一個知識份子，一個大學講師，一個理工科的高材生，多年崇仰科學、研究人工神經網絡的智能專家，在荒僻陌生的高原上與喇嘛們為伍，天天念經呢！
??朱陶也時常聯係，二十萬台“美國超人”終於順利地進了上海港、搶在了7月6日加征關稅之前！比美國大豆跑得快！朱中道為此很得意了一下，25％啊！每台機器人就是兩萬五！昇實的宣傳廣告上特意標明“後無來者的低價”！沒有人對此懷疑。就在美國加征關稅的7月6日當天，《華盛頓郵報》發文稱“這一天或許會成為經濟史上一個臭名昭著的日子，就象胡佛總統1930年簽署《斯穆特霍利關稅法》一樣”——那是個大幅提升進口商品關稅引發美國大蕭條的法案，大大有名；7月11日美國發布了對中國征收10％關稅的2000億美元商品清單，甚至說要對全部5000億進口中國商品加征關稅，之後中國對美國600億商品分4個等級加征關稅，美國於8月7日再次公布加征25％關稅的160億美元中國商品清單、宣布從8月23號開始實施…中美兩國關係會走向何方，貿易摩擦會發展到什麽程度、是否會愈演愈烈成貿易大戰、是否會席卷環球經濟、衝擊東西方所有國家？誰也不知道。全球包括加拿大歐盟日本都在忙著和美國爭論吵鬧，言語升級、互相威脅都變成了常事。搶著駛入上海港的“美國超人”，還真是加征關稅前的絕版。
??李媛則總是到晚上十點甚至十一點發信息“嫂子都好吧”“小寶怎麽樣了”“這陣忙瘋了，嫂子你別見怪啊”“高新區難搞啊，都是知識份子，樣樣要想得周到”“在談個IBM與聯通物聯網的大項目，很緊張啊”“新街口要更新升級成‘新新街口’，敬請期待哦”等等。關其雨經常是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想象小姑子挺著大肚子發奮圖強的模樣、她意氣風發的口口聲聲“智慧上元”“中花第一智能商圈”，看看眼前中世紀似的霍爾依格寺，不由地歎氣。
??隻願，小寶逃過這關吧！
??不知道是因為已經到達夢境之地，還是高原上日日勞作加念經的生活太累，那個夢很久沒有出現了，或者說所有夢都消失了。睡著時象英語的說法“睡得象個岩石”、變成完全的虛空，身體不存在，頭腦不存在，靈魂或者說自我意識、或者說“我”統統都不存在。關其雨從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從小到大睡覺的概念就是做夢，就是身體躺在床上、頭腦高速運轉、意識飛在半空轉悠著觀看一幕幕夢境，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的空無一物！人死了是不是就是這樣的狀態？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