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四個寵愛
夜沉的讓人透不過氣,張開嘴,卻又是滿載著泥土腥味的雨水。
之桃高舉的雙臂早已失去了知覺,唯剩了兩片未冷的唇,延緩著虛弱倒地的時間。
裘順水將絹傘撐在之桃的頭頂,圈起來一片足夠躲避雨水的天空。
而他自己,卻像是賭氣似地暴露在了雨裏,沙啞著聲音低低的咆哮,臉上淌過了水漬,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
他的雙膝就像被人忽然抽走了支撐的筋骨,重重地跪下,濺起踝高的水花,又四散地落下。
他張著嘴,雨聲太大,話音也變得起起伏伏,漸明漸弱:“娘娘,奴才何嚐不想拚了這條命護著皇後娘娘啊,可是奴才畢竟隻是一個奴才,無權無勢,力不從心。奴才也試過跟她反抗,可是奴才舍不得奴才的這一條命啊!一個人就這麽一輩子,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輩子,這個世上還有好多的景色等著奴才去看,好多的新鮮事等著奴才去看,奴才本來就已經當了幾十年的奴才了,她說再有兩年就放奴才出宮,太子妃娘娘,你知道這句話,對奴才的意義有多大嗎……?”
裘順水順著雨落之勢拚命地對著之桃磕頭:“奴才感激皇後娘娘對奴才的知遇之恩,也感激太子妃娘娘對奴才的大恩大德,隻是在這隋宮裏,主子讓我們幹什麽,奴才們就隻能幹什麽,沒有商討的餘地,更何況皇上的心思全撲在了她的身上,皇後娘娘的大勢已去,奴才也不得不跟著候鳥群飛啊!太子妃娘娘,螻蟻尚且偷生,奴才隻不過是被現實所迫啊!”
裘順水的聲音聽起來淒涼刺耳,他的喉嚨裏似乎卡著什麽異物,讓哭聲和話語聲變的有些堵塞,讓鼻息變得有些滯留。
他抽噎著爬向之桃身邊,近乎歇斯底裏:“奴才求娘娘了!求您回去吧!娘娘已經跪了三天三夜,再這樣下去,娘娘您會支撐不住的!皇後娘娘生前最疼愛的就是太子妃娘娘你了,奴才做不了什麽,可心裏也疼啊!求娘娘您回去吧!回太子府吧!”
裘順水的哀求並沒有讓之桃動容半分,反倒讓傾盆的雨勢小了起來。
之桃挺立的背脊酸脹麻木,可耳邊的聲音卻讓她無法妥協。
“那毒藥,是誰下的?”
之桃喃喃而言,聲音微乎其微。
裘順水的身子忽然挺立,木然的眼神在夜色裏顯得格外空洞:“娘娘,娘娘知道了?”
之桃麵無表情,心冷唇冷:“皇後娘娘告訴我的。”
忽然一卷烏雲壓過平川,讓低矮的瓦房變得更加的晦暗。
裘順水的臉色就是這樣,瞬息萬變。
他垂下了頭,沉吟了半晌,才說道:“是她.……”
之桃苦笑而過,果然是她。
裘順水口中的她,除了那個剛剛自封貴人的陳惜若,還會有何人?
他們給獨孤皇後皇後喂毒是之桃早就知道了的事,而此番獨孤皇後薨逝看似是因為那些長年累月的毒素,實際上卻不是。
隻是,獨孤皇後卻一直以為,下毒害她的,是文帝。
場景重現時,之桃眼前一片混沌。
裘順水被雨水湮沒,隋宮飛翹的屋簷被光線打散。
唯有那個滿臉落寞的女人,卸下鳳釵,散落長發。
獨孤皇後讓之桃將那包蝕骨散放在她平日裏飲的湯藥裏,她說:“與其冒險刺殺皇上,還不如謀害了我這個風華不再的皇後,再說,他也給我喂了這麽久的毒.……”
她說這話的時候,唇上的幹紋細密的咧開,像是在嘲笑穿堂而過的風,又像是在嘲笑哭泣不已的之桃。
她說:“有你這樣的女子和廣兒在一起,必定又是一段千古佳話,若是我的這一條殘命換了勇兒他們兄弟六人的安寧,也值得了。”
她的冷漠猜疑都是她用來保護自己的麵具。
而那麵具下麵,是一個女子為人妻,為人母時的燦爛表情。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輕的連羽毛的三分之一都不及:“你將這幅字獻給皇上,再告訴他,我無法遵守約定,那最後一個‘寵愛’,我便不要了。”
她雖已過半百,笑起來仍舊是風韻猶存。
就連之桃也看得癡迷。
“羅兒,我能給你這天下四個最珍貴的‘寵愛’!”
彼時,他還是青草連天碧,馭馬漢水騎的將軍,他摟著懷中的女孩,笑得神采飛揚。
“第一個寵愛,願得一人心,白首不想離。”
他的聲音化成了清風,繾綣溫柔滑過她的耳際。
“第二個寵愛,宏圖爭天下,拱手送美人。”
他的唇像是朝陽的光束,啟合間都是無可比擬的暖。
“第三個寵愛,兒孫繞膝齊享樂,垂垂老矣老來依。”
他的目光融融,像是越過了天邊璀璨的彩虹。
“第四個寵愛,攜手赴黃泉,來生續前緣。”
她說:“那第四個寵愛,我便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