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將落欲落
夏末所剩無幾，秋葉也片片凋零。
冬終歸是帶著傾城的大雪和漫天的狂風席卷了整個大興城。
仁壽元年十二月，因為獨孤皇後病危，而楊勇一家被允許以盡孝為由遷回大興城。
此消息一出，滿城風雨，百姓猜測不已，就連朝中的官員們也在不停地揣度著文帝的心思。
這一日，之桃披著雪狐大氅，寬闊的衣裙遮掩住了她已然三月身孕的模樣，一襲藕色衣裙在雪中更加顯得淡如淺墨。
她趁著楊廣上早朝的時間匆匆叫了馬車朝宮中疾行而去，流雲和另一名喚為柳漾的婢女同陪，府中侍衛秦威和徐淺共侍身側。
因為楊廣格外注重之桃孕期時的安全，從不允許她出門，哪怕是走出晨棲閣，他也會擔憂不已。
隻是之桃聽聞楊勇一家遷回大興，心中鬱結不爽，自知朝中出了事，此時此刻唯有去求見病中的獨孤皇後再無他法。
於是之桃不聽勸阻，驅車前往。
一路上風雪逆行，吹打著馬車木窗“轟隆”作響。
流雲掌著暖爐替之桃烘著身子，而柳漾則一刻也不敢怠慢地攙扶著之桃的胳膊。
突然，馬車一個顛簸，停了下來，外麵駕車的秦威朗聲說道：“太子妃娘娘的車架，還不快速速讓開！”
宮門守衛的侍衛相視一眼，立刻分列兩邊，讓馬車順暢通行，與此同時，也有一名灰衣長袍的侍衛朝皇宮中的另一頭疾行而去。
馬車再次開啟，顛簸少了很多，柳漾盡力地護住之桃身子的平穩，不讓其受到顛簸的影響，而流雲則時不時地朝暖爐中添加細小的紅蘿炭，生怕凍著了之桃。
轉過了皇宮長街，終於馬兒嘶鳴一聲，停在了掖庭宮的門前。
之桃攙著柳漾和流雲的手下了馬車，一刻也不能停地朝裏而去。
誰知，剛剛進到內殿，卻被兩個麵生的小太監給擋了下來。
之桃冷眼環視，隻見獨孤皇後宮中的人早已換了大半，從前的宮人們都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都是些陌生的麵孔。
隻是數月沒進宮，卻早已經變了天。
之桃心中慍怒，卻又不好發作，隻能朝那兩個太監喝道：“放肆，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竟敢攔我的去路！”
那兩個小太監顯然沒見過之桃，隻能麵麵相覷，也不肯移動半步。
正在之桃氣怒的空擋，內殿外的長廊中卻傳來了魅惑的笑聲，之桃聞聲而望，才看見了頭戴金步搖，穿著大紅牡丹團簇錦裙的陳惜若。
之桃定了定神，微微福了身子：“意娘娘不怕風雪，大老遠的還來請安不成？”
陳惜若也頷首福身，含笑說道：“原來是太子妃娘娘，惜若數月不見娘娘，娘娘氣色極好，又添了幾分絕色呢~”
陳惜若款款行至門前，揮了揮袖，那兩名太監立即勾首退下，讓開去路。
陳惜若揚揚描著遠山黛的細眉，風韻滿眼：“怎麽，太子妃是來看望皇後娘娘的嗎？”
之桃沉了沉麵孔，睥睨著她頭上金光璀璨的七尾金步搖，心裏冷笑著她的野心勃勃，動了動唇，冷言發聲：“之桃數月不曾進宮，卻沒聽說意主子您晉封了，若是之桃遲了賀喜的時間，還望意娘娘莫要掛懷……”
之桃噙著不鹹不淡的笑看著陳惜若滿頭的朱釵首飾，還有一身堪比貴妃的裝束，嘲笑譏諷，不以言喻。
陳惜若的麵色一滯，卻還是眼光淙淙：“惜若哪有那樣的福氣，這更衣之位，到也不差……”
陳惜若微微頷了頷首，挑起眉毛：“惜若就是比不上太子妃你，在太子府中定是過著神仙般的日子，這不，腰身長了些也渾然不知呢，旁人若不知的話，還以為太子妃你有了身孕呢.……”
陳惜若垂了睫毛，唇角淺笑：“我還是不要耽誤太子妃和皇後娘娘敘舊了，惜若告辭。”
說著，她已經拂袖轉身，灑下一片沉悶魅惑的香氣，扭動著拂柳的腰肢，緩緩朝來路走去。
之桃怔了怔，蹙著眉頭看著她茜紅的背影不寒而栗。
這個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又藏了多少的秘密？
“娘娘，外麵風大，還是快些進殿吧！”
一直在身後的流雲死死地盯著陳惜若的一舉一動，直到陳惜若離去才鬆了一口氣，於是走上前去提醒著之桃。
之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留了柳漾和流雲在外閣等候，自己則緩緩進到暖氣逼人的寢殿之中。
沉穩大氣的掖庭宮此時靜謐無比，之桃站在有鳳來儀的屏風背後看著床榻上垂垂老矣的婦人，鼻腔酸脹，眼睛也澀的難受。
一夜青絲成白發。
她的病更重了，就連自己引以為傲的麵容，也蒼老了許多。
之桃輕輕地走近床榻，蹲下身子，雙手握住獨孤皇後發皺的手，匍匐下去，喃喃地道：“母後，兒臣，來晚了……”
床榻上的老婦費力地抬了抬眼睛，纖長的睫毛像是塗上了白霜，淩亂掉落，毫無生氣。
她顫抖著抬起了另一隻手，輕輕拍打著之桃的頭：“你，你來了……”
之桃再也忍不住胸腔裏的凶猛悸動，決堤而下的淚打濕了金絲棉被，也浸潤了獨孤皇後幹裂的手。
之桃抬起淚眼，也忘記了來時的初衷。
之桃以為，她還是那個運籌帷幄，聰慧狠辣的獨孤皇後。
楊廣告訴過之桃，她的病在一點點的好。
可是現在，可是現在.……
她的眼珠蒙上了一層灰白，滿頭的青絲也成了比擬飛雪的蒼白。
她的皮膚失去了血色，失去了潤澤，變得幹癟。
她就像一片秋天的枯葉，將落欲落。
她不再是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獨孤皇後了.……
之桃張著口，卻控製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母後，是誰把你變成了這樣？是誰！”
她幹澀的笑，眼睛再沒了盛氣淩人的光澤：“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我殺了寺廟裏的小尼姑，殺了端茶遞水的陳氏，殺了春去樓所有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我作了這麽多孽，所以，報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