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變故
張軻被蕭巋召見已經是晚膳過後的事了。
春日裏的這個時辰,夕陽已經全部隱退了下去,各宮各院也已經燃起了稀疏的燈火。
張軻步履匆匆的行在廣安街上,陳侗湖親自舉著燈籠走在他的前麵。
踏著光潔的青石階梯,蕭巋正背著手立在長儲殿側麵的露台之上,他頭上的金龍冠頂有些失了光澤,許是黑夜的原由,讓那些金箔和瑪瑙都沉寂了下去。
張軻俯身拜倒,朗聲道:“草民參見皇上!”
蕭巋聞聲而動,轉過身來,抬了抬胳膊:“起來吧,朕有事要告訴你!”
蕭巋踱著步子走到張軻的身邊,語重心長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山野間撫養公主長大成人,其功其勞自是不提,單單這一項朕就應該給你加官進爵,封田贈地,可你偏偏不要!”
蕭巋瞟了一眼勾著首謙恭傾聽的張軻,短歎一聲:“朕也知道,之桃這孩子聰明伶俐,甚得你的歡心,可是張軻啊,你抬頭看看這片大好河山……”
蕭巋抬起繡著金龍祥雲圖樣的袖袍大手一揮,仿佛在黑夜裏畫出了一道金色的印記:“我們西梁的這片大好河山,如今卻搖搖欲墜,唯有和親這一條道路,才能保我河山呐!”
隨著蕭巋沉重的歎息,張軻才緩緩抬起滿是憂色的麵容,張了張口,問道:“為什麽是之桃?”
蕭巋眼角不易察覺的閃過一色慌色,卻很快沉靜了下來,左思右想,說道:“就算是作父親的,給孩子的一個補償吧!大隋王朝兵馬強盛,沃土廣闊,大隋晉王又是當今皇上最最寵愛的皇子之一,如若之桃能夠嫁與晉王,定能保她一世無虞,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蕭巋說著,露出了滿足的笑,隻是那笑並不是為了之桃的幸福,而是想到了他的皇位得以穩固,他的皇宮和妃子,他的金銀財寶得以保全。
張軻卻被那一番父慈子孝的說辭打動了,身子微微一怔,竟然點了點頭:“皇上說的是,之桃跟著我,也隻能吃苦!”
蕭巋一見他如此,便更加高興,於是拍了拍張軻的肩膀:“朕就喜歡你這般的性子,好!既然你理解,朕就擇個吉日,送之桃去大隋吧!”
蕭巋一拍手,繼續道:“對了,天師測算三日之後就是黃道吉日,不如就三日後送之桃出宮!”
話音剛落,蕭巋便鬆了一口氣,想著終於把這個煞星送出了宮,又向大隋送了個人情,一箭雙雕焉,豈不快哉!
於是揮了揮手,借口乏了就打發了仍舊心事重重的張軻。
張軻告別了蕭巋獨自拂袖而去,轉過長儲殿的長廊,卻聽到角落裏有宮人們竊竊私語的嬉笑聲。
張軻踏出去的步子停了下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探出了頭靜靜地聽了起來。
此時長廊背後的花叢之中,小順子正張牙舞爪的和幾個前殿小宮女們說笑著,說到興頭上還模仿起了蕭巋渾厚沙啞的嗓音:“這可怎麽得了,這煞星在皇宮中,朕要怎麽睡得安穩?朕一定要想個法子快些將這個煞星送出宮!”
小宮女們嘻嘻的笑著,問道:“那皇上還說什麽了?”
小順子一揚拂塵,繼續道:“朕真不知道做了什麽孽竟然有這麽個煞星女兒,青兒,你快些給朕生個孩子,朕一定待你好的!”
小順子歇了片刻,堆起笑臉,說道:“各位姐姐,你看那青菱姑姑轉眼都要二十七八了,那麽一副老模子都能討得皇上的歡心,你們也加油,說不定還能搞個婕妤才人當當呢!”
一名年紀稍大的小宮女啐了一口,眼角全是笑:“得了吧,我可不幹,不然到時候我也二月生個女兒出來,皇上不把我廢了?”
小順子連連擺手:“才不會呢,你看這煞星公主的生母皇後娘娘不還是穩坐東宮,高枕無憂嗎?再說了,皇上子嗣多,卻這麽一個半個的也沒多大點事,這不,皇上這會兒正擬折子給大隋呢,要把這個煞星公主快些嫁過去,免了咱們的晦氣,卻害了大隋!何樂而不為呢?”
小順子一陣大笑,又神秘兮兮的說道:“你們知道嗎?我可聽說大隋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特別是那個什麽晉王,吃人都不吐骨頭呢!”
“那不可好,跟我們這個煞星公主剛好一對!”
張軻越聽越氣,隻聽得那些奴才們嘴裏一口一個“煞星”,再加上先前蕭巋那假仁假義的說辭,氣的張軻怒火衝天,握緊了拳頭實實地大吼了一聲:“荒唐!真是荒唐!”
這一吼嚇得小順子一幹人等連頭都來不及抬齊齊跪下瑟瑟發抖,可等了半天卻不見有什麽主子上來責罰,這才敢怯怯地抬起頭,眼珠一轉,自知是闖了大禍,於是連忙去找師父陳侗湖認錯。
張軻一路急行到幽塵宮,此時小之桃已經拽著綠鳶的衣襟甜甜的睡了。
張軻不由分說的踢開玉麟軒的殿門,直衝進內殿,不顧嵐煙和綠鳶的勸阻,抱起錦被中的小之桃跨著流行步子氣怒而去。
小之桃被張軻抱在懷裏才緩緩地醒了過來,轉了轉眼珠,睡眼朦朧的問道:“舅父,這是哪裏?”
張軻蹙著眉眼睛正視著前方:“舅父帶之桃回家!咱們離開這裏!”
小之桃一聽,還沒見到父皇母後呢,怎麽說走就走,於是來了脾氣開始撅嘴吵鬧:“之桃不回家,之桃還要見父皇母後呢!之桃不回家!舅父快放之桃下來!”
張軻隻是緊緊的抱著之桃,不顧她的吵鬧,轉眼間,便行至了南院門前,看到的卻是整裝的侍衛和明晃晃的火把。
蕭巋滿臉氣怒的站在南院門前,還有皇後也披著明皇的披風站在蕭巋的身側。
蕭巋怒吼一聲:“張軻,你要造反嗎?”
張軻四下一看,整個南院門前全部被侍衛圍了個水泄不通。
張軻冷笑一聲,不懼不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總之之桃是萬萬不可再留在你的身邊!”
張軻緊了緊抱著之桃的手臂:“你是一隻食子的老虎,你不配做之桃的父皇!”
張軻懷裏的之桃第一次見到父皇母後的真麵目卻是在這樣的時刻,之桃怯怯的看了看周圍佩劍的侍衛和他們手中熊熊的火把,再看看滿臉怒意的蕭巋和身後同樣有著冰冷麵容的皇後,之桃的眼睛一眨,八歲的她居然第一次流下了淚。
小之桃轉臉望向張軻:“舅父,父皇母後不愛之桃,對不對?”
張軻微微蹙了蹙眉,單手拍了拍之桃的背,並不回答,隻是質問起了蕭巋:“敢問皇上,你方才在露台上那一番言說到底是真是假?”
蕭巋冷聲一哼:“自是真的!”
張軻嘲諷的笑意恣意蔓延:“可這整個皇宮都知道你怕之桃,怕得很!”
聽到此處的之桃忍著淚轉頭一問:“為什麽要怕之桃?”
張軻見到之桃的淚心裏就像被插了帶刺的尖刀,血淋淋的疼,隻能避開其清涼的眼神,而轉頭再看向蕭巋時,變得決絕和凜冽:“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們是之桃的親生爹娘,怎會聽信讒言將自己的骨肉稱作煞星,還避之不見,想盡辦法將她推入火坑?試問蒼天,普天之下又有誰會有如此鐵石般的心腸?”
張軻一咬牙:“軻比你們多長一顆心,軻必定會拚盡全力互之桃一世!”
蕭巋身子一怔,手心糯懦的都是汗,他不想再多言,斥道:“來人呐,將大逆不道的張軻拿下,帶之桃公主回宮!”
張軻雙臂一緊,抱緊之桃:“你若還有良知,就應該放過之桃,軻一死無礙,隻是之桃萬萬不可去那嗜人的大隋王朝!”
蕭巋大手一揮,背過身去,喝道:“張軻!殺無赦!”
這一聲喝令,年僅八歲的之桃瞬間明白了些什麽,也許認知死亡是人最本能的意識。
認知一雙不愛自己的父母,卻是在死亡麵前瀕臨脅迫而出的意識。
之桃動了動身子,咬緊了嘴唇伏在張軻的肩上,一滴滴淚打濕了張軻的衣襟,之桃動了動小嘴,細如蚊蠅般的聲音傳入張軻的耳裏。
“舅父,之桃答應你,定會保全自身,若有來日,定當為舅父報仇,斬了這一雙嗜人血肉的至親!”
之桃的竊竊私語隨著張軻痛苦的倒下而收場。
張軻被侍衛一劍刺中腹中,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之桃粉嫩的臉頰。
八歲的孩童忍住了眼眶裏搖搖欲墜的淚,抬起嬌嫩的小手抹去了臉頰上泛著腥味的鮮血,攏了攏有些散亂的烏黑發絲,睜著一雙沒有溫度的眼望向燈火背後麻木不仁的蕭巋和皇後,動了動雙唇,道:“孩兒參見父皇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