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水火既濟,眾謀之殤(15)
嶄新的戎胥宮,兩兄弟正抱著咿咿呀呀的娍嬴姐弟,站在屋檐下看雨。望著陰沉沉的老天與不停垂落的雨水,聽著遠方隱隱傳來的嘈雜之聲,戎胥牟心中升起了極度的不安。
他借口與大哥切磋,不但將小憩的娘親喚醒,更與大哥著了甲,持了刀。
剛剛做好這一切,便見戎胥廉與幾名族叔,帶著十餘叔伯的家眷匆匆而來,其中幾位嬸嬸與年幼的後輩,都是他這一年親熟之人。
戎胥廉遠遠呼喊妻兒,「快走,周兵殺進宮了!族老們正在前面抵抗,怕支持不了多久,你們娘兒三快抱上娍兒勝兒,跟我走!」
仲牟猜測那些大一些的族兄,也都隨著各脈的族老族叔們在前面與周兵廝殺。阿爹這幾人,顯然是被派來保護家眷的。
「不可能?有阿爺!」大哥不通道。
「你阿爺一早出城了,至今未歸!我們要儘快找到你阿爺!」
仲牟雖同樣難以置信,待見阿娘抱起弟弟,便也將軟塌上的妹妹抱在懷中。
「去哪裡?」抱著勝兒的驪戎氏問道。
「不知道,宮前都是周兵,我們從走後面的宗廟!」
這群人自是以爹親馬首是瞻,弟弟似乎感受到了娘親的焦急,早已嚇得哇哇大哭,倒是妹妹緊緊摟貼著仲牟的脖子,嘴中含糊嘟囔著「厄郭~厄郭~」
就在眾人來到宗廟之地,只見一高大魁梧男子,披散著一頭赫目的紅髮,赤著膀子,膚色黑里透紅,一道深深傷疤斜在臉上,讓原本兇狠的面龐,更顯丑戾。
那凶人手持一柄赤色長刀,比戎胥一族所鑄的刀要窄了許多,似血鮮紅的刀鋒,也不知飲過多少敵血。他正將戎胥宗廟內供奉的祖靈之位盡數劈碎,似在泄憤。
聞聲回身,見得眾人,他的眼睛落在了幾名男童身上,操著怪異的商言,「來得正好!」
縱身殺掠而來,戎胥廉身手最是敏捷,當先攔阻,但畢竟初入銅骨,只一刀便被劈退,敵人力道之大,將其虎口崩裂。
凶人的巫武至少也是銅骨大成,遠勝在場之人,眾人慌亂間不及閃避,數名男童眨眼間盡喪其手,更有嬸娘為護幼子而魂斷此地。
那凶人又一刀劈向仲牟,他緊緊護住幼妹,蛇麋兩樁發力,輾轉閃避,甚至就地滾逃,才狼狽中險險躲過殺招。
戎胥廉與族兄弟,甚至戎胥來,紛紛搏命而上,卻被一個個劈飛吐血。
戎胥廉忙命其中一族兄,率逃得一死的家眷先行逃走。
見大兒子紅著眼又要前沖,急忙攔道:「來兒,有我與你叔伯擋著,你快隨你娘一起走,保護好弟弟妹妹,去找你阿爺!」
族叔果斷,已帶著眾人向宗廟之後急奔。
驪戎氏卻沒有動,她看著自家拚死的男人,將勝兒交到伯來手中,「來兒牟兒,帶著弟弟妹妹先走!我幫你爹殺退賊子,再去追你們!」
見兩兄弟也不肯挪動腳步,少見的厲聲道:「你們留在這裡,難道是想拖累爹娘!護好弟弟妹妹,記得了嗎?」
仲牟心中難過,凶人巫武遠在爹娘幾人之上,留下來怕是九死一生,讓他如何能撇下爹娘逃生,但留下來,怕是牽連弟弟妹妹一起送命。
正左右為難,就見伯來竟將弟弟也交放到他臂懷中。
大哥眼神決絕,「阿弟,你走!」說罷轉身衝殺上去,有他這甲肉巔峰加入戰陣,更是一副不要命的劈砍,倒一時稍解自家一方的危弱頹勢。
聽著弟弟的哭嚎,又望見妹妹恐懼的雙眸,只覺兩臂似千斤重。於是硬了硬心腸,便要去追奔遠的族叔等人。忽聽那邊也有喊殺之聲,暗道一聲糟糕,怕是宗廟後方也有周兵抄來。眼瞅著族叔們將踏死地,卻無力相救,只得高聲急喊,「那邊危險!有周兵!快回來!」
喊罷,見那邊毫無回應,也不敢猶豫,當即朝著側方而去。
離去時,阿娘的話傳入耳廓,卻扎在心頭,「牟兒~活下來,無論多痛苦,只要活著,就會有好事到來的那一日~」
瞥見大哥被劈飛嘔血,卻又嗷嗷撲上去的身影,瞥見爹娘紛紛受傷,卻相互擋扶的身影,心中早已亂成麻,往日沾沾自喜的聰明才智,此刻半分也用不上。他以為自從殷都方神祭場,大丁小丁之事後,已十成努力來強大自己,遠勝同齡讓他也自傲不已。如今看來卻是那般可笑,生死面前,敵人不會因他是年少,便生憐憫。
他不知道他們能堅持多久,但見懷中勝兒哭鬧著,娍兒更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他知道自己不能逞強,將滾滾熱淚不停往肚裡吞著,無論如何不能辜負他們,遂尋了側牆安靜之處,翻了出去。
他憑藉耳力疾遁,一路上避開了數隊周兵,卻仍在一片新建的民屋之處被周人發現。對方遠遠追趕,當先一將與幾名隨從高手,腿腳極快,越追越近。
這時從錯落的屋舍間,湧來無數平民,竟是自己曾經救助過的災民。領頭一人,赫然是那日祭台帶著眾孩童討水的老婆婆,此刻看了看他,便帶著大夥迎向周兵,一個個舉著棍棒鐮鋤,邊沖邊喊,「快跑!」「小君子快跑~」
他只覺喉嚨哽咽,腳下卻絲毫不敢放緩,但聽到身後不時傳來的哀嚎,淚珠落打在妹妹小臉上,終於驚嚇到了她,也如弟弟那般啼哭起來。
領頭的周將輕身之術極好,撇下眾人,踩著平民的肩膀頭頂飛掠而來。仲牟也撒開雙腿拚命奔跑,麋樁腿力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至,但仍不免被漸漸迫近。
就在危急時,驟聞一聲怒喝,「死來!」
罡勁發至,長刀劈向了身後僅距數丈的周將,周將不敵,悶哼一聲,吃了大虧,當即以極快之速退去。
「阿爺!」救了他的正是戎胥伯,他拄著刀,喘著粗氣,身後僅跟了數十人,其中四伯赫然在列,隊伍中還有十餘族中幼童。見到阿爺,仲牟終於鬆了口氣。
「小牟,你爹娘呢?」
戎胥季廣此時情緒已復緩了許多,但通紅的雙眼與透著凶戾的眼神,讓仲牟有種陌生感。
「四伯,爹娘還有大哥都在宗廟,我們遇到了個用刀的兇狠高手!幾位嬸娘與弟弟們已遇害,爹娘他們留下,護我先走,咱們快去救……」急切述說的仲牟,陡見阿爺那恐怖的腹傷,還有身上數道淌血的劍痕,話被噎在了喉頭。
「好,隨老夫殺過去,我們去救老五他們!」
「爹,五弟夫妻就交給兒子吧,您已傷得極重,剛才那幾個自稱鍊氣士之人,實在厲害,若是追來……爹,當務之急您要帶著小牟他們這些後輩殺出城去!也只有您能做到了!我帶人去救五弟,兒子發誓,救不得人,兒子也不會偷生,絕不會給您丟臉!」
「昏兒!你說甚麼?讓老夫當逃兵,難道你爹我還不如你這渾小子!」
「爹,知道適才二哥叮囑我甚麼,我可以死,您與小牟要活著!」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噹噹當磕了幾個重頭,這平日慣愛說笑的四伯,抬起頭,露了個今日唯一的笑容,混著血淚,難看至極,「孩兒總是氣您,恕孩兒不孝,如今去了!」
說罷,起身便招呼十餘好手隨他而去。
戎胥伯大吼一聲:「老四!渾小子,給老夫活著!不然老夫不會饒了你!」
聞言的季廣背著身,高豎了個大拇指。
望著漸漸遠去的四子,始終忍著悲痛的戎胥伯,剎那間老淚縱橫,再難抑制。眼見最是憊懶的兒子,打小頑皮得不知氣他多少回,如今也是勇烈的男兒背影。
怕是父子再難相見,心痛不已。幾次想追上去,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又望著淚眼婆娑而無措的牟兒,心中決然道:老夫今日可以死,但這孫兒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