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水火既濟,眾謀之殤(11)
戎胥廉父子來到城外,滿眼都是災民,嘈雜混亂。有瘦弱似殍,有病沉呻吟,有餓極啼泣,大人不時落淚,孩童不止哭鬧。
仲牟暗想,若自己便是這些突逢巨變,失了依靠,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將死,卻又無力改變的草芥之人,又當如何,越想越是酸楚。
轉頭看阿爺、六叔公與眾多叔伯聚在不遠處指指點點,爭執著甚麼。
側耳傾聽,六叔公正忿忿道:「二哥,統統趕走吧,這可是上千的災民,每日里有增無減,日子一長,只會擾亂戎胥原本的平靜,到時候餓死事小,惹來瘟災事大。」
四伯季廣道:「爹,這次我支持六叔,您看那些密、共、阮的平民,本國都不管,我們憑甚麼要管?萬一其中還混有逃奴,反惹一身騷臭!」
伯承千夫長雙臂交在胸前沉思,忽抬頭道:「都趕走是不是有點可惜,我看不如從中尋些身強力壯者貶為奴隸,總好過全家餓死。反正帝神教那邊還在徵人修建祭場,伊氏奉王命駐西土,之前也說起過興建塞次之事。」
二伯仲仄道:「伯承大哥,這兩方可都是大商插在西土的劍與眼,我看羨王這是對咱們戎胥也不怎麼放心了!」
「還不是爹整天一副老子西土第一的樣子!」季廣嘟囔了一句。
「你說甚嘛?」
「沒,沒說甚麼,爹!」
大伯一陣急咳打斷了眾人,只見他佝僂著身子道:「全數驅趕,怕會給周遭的村邑帶去亂子,咳咳咳~不如將那些貢納殷商的黍禾,先拿來應對一下,再問問族裡誰家需要奴隸,咳~咳~可以換一些給族人。」
「不妥,大哥你看看這上千張嘴,不知要吃到甚麼時候?吃慣了,更不願離去,一旦這等救濟之事傳出去,百里千里之邑都來乞食,咱們要被拖垮的。說話的是戎胥廉,他父子一前一後走近眾人身旁,他因職司田事,此刻也忍不住憂心道。
「小五來了!」「五弟!」「小牟!」
「老夫看小五說的很對,何況大商的貢納之糧怎能被挪用。」六叔公顯然不同意大伯之言。
「我也同意五弟的看法,最少也要有長遠的對策,才能救濟,否則倒不如派兵將災民統統驅逐出國邑。眼不見心不煩,也無後患。」二伯仲仄沖五弟點頭示意道。
「牟兒怎麼看?」一直沉吟不語的戎胥伯看向了乖孫。
其實自周鬼襲城之後,仲牟很少參與大人之事,但時不時,阿爺也有意無意徵詢他的看法,也是在鍛煉於他。
「在阿爺和各位長輩看來,這城外是上千負累,而孫兒看到的卻是我戎胥國的將來。阿爺憑武力使我族雄威西土,但若說一國之力,莫說周、崇、莘這等古國,縱是芮、程、密、邰諸國,我們也有所不如,原因就在人丁一事上。孫兒在殷都王學的時候,多次聽滕老提及,要重視生養,人丁乃一國一族壯大的根基。伯父們不是也常抱怨,人手不足。」
眾人很認真的聽著他的言辭,絲毫沒有面對孩童時的輕怠,這也是他一次次在族中樹立起的威望。
仲仄聞言點頭:「是啊,就說戰事,兵從何來,食從何來,皆靠人丁。人丁不旺,我戎胥今日的強大便是水上浮屋,平日里打理民務,只覺得兵、役、農、工哪裡都缺人手。」
戎胥伯承道:「所以我才說,該挑出青壯,以為奴隸。」
仲牟先搖搖頭,又用頭一點遠處災民,「看看那些災民,能尋出的青壯,怕不足兩百人,這兩百人,還需人手管束。二伯,您說過,族中如今有奴隸千人,但每年卻要折損兩三成,三年也就所剩無幾了。這兩百奴隸對我族來日又能有多大助益。何況,雖不適應,但戎胥如今已從一族升到一方國,族與國最大之別,便是以一族為主,還是多族聯合,其它的族從何來,看看周國,除了姬周,還有南宮、散宜許許多多氏族,單靠生養和招納,何其艱難,孫兒看來,直接吸納平民是我戎胥國壯大的捷徑。」
聽到這裡,有人頷首,有人若有所思,但也有如六叔公在皺眉。他知道對方擔心甚麼,繼續說著。
「至於損耗的食糧,我跟著阿爹邊看邊學了些田事,咱們百里內仍有大量荒地可墾食,如今正是春麥墾種之時,最多吃掉四個月的黍禾,便可在來春收穫,之後自食其力,甚至還能補回咱們這幾月的耗損,所以咱們不過是將食糧借出罷了。阿爹擔心會有更多災民聞風而來,我卻擔心來得太少。」
……
仲牟的一番見解,雖仍有些爭論,但已令大多數人心服,最後被戎胥伯一言以決,並分派了推行之責。
不久,戎胥城外便搭建了眾多草棚,十餘尊大銅鼎被架在城外,煮粥熱葯,活人無算。更有不少孤兒寡母被族內領養。戎胥伯更是霸氣,直接徵用了帝神教的祭場之地,以為臨時收容之所。
此後,仲牟每日都到城外幫忙,與族人一起有條不紊地忙碌,看著災民臉上的那種種感激與期盼,心中只覺得無比喜悅。
他當日的一番進言,也不知被哪位叔伯透露出去,先是在族中子弟間流傳,之後連平民災民也有所耳聞。他又多次現身城外,早被災民熟悉,便不時有人跪地叩謝。
商羨王二祀的祀底將至,這一日的午後,他練完功帶著侍從在城外巡視,見一垂垂老矣的年邁長者,哆哆嗦嗦,近前撲通跪下。他忙上前攙扶,驟覺老者雙眼熟悉,心中一驚,這熟悉的目光中溢著濃濃的凶色。
老者手中多出一柄長匕,電閃般向他的心臟刺來,他雖敏銳,但刺客抓取的時機非常好,幾乎在他探身之際,仲牟能做的,唯有向一側傾倒,極力避開要害,這時他無比懷念當初巫冥那一劈時一切變慢的奇妙之境,可惜並沒有出現。
身旁無數侍衛也都反應不及。
就在重創前這千鈞一髮,一蒙了面的女子陡然出現,戴著一雙潔白套手,竟以手捏住對方的匕鋒,令匕尖在仲牟胸前嘎然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