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天水訟,木秀於林(10)
「爾敢!」
巫冥已從大丁的肚皮里拔出銅匕,起身怒喝,匕尖仍滴著血。
他一瞬間便認出了來人,這兩次壞自己事的少年,早恨不得千刀萬剮。
他當然清楚對方來意,昨日他們送奴隸來祭場,根本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事後便追問了手下那中年巫士。打好主意,臨祭祀親手殺死一羌奴,繼而以來不及尋新羌奴為由,命人用這傷奴頂替,完成活人卯祭。
他既是報復,也自有其它用心。倒沒想到這戎胥小君子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敢闖祭壇搶人,心中不屑,又覺得正是大好機會,可借打斷祭祀的辱神之罪除去這肉中刺。
巫冥臉上輕蔑抽笑,陡然怒目揮匕,狠狠劈來,瞬間便能感受到對面濃濃殺意,心頭一凜,莫非對方敢當眾殺自己,這可沒有料到。其實也不怪他,小小年紀,失魂后所遇所行,雖遇危機,但總有人護持,還算順風順水,此刻遇到對他戎胥並不太顧忌的巫冥,暗悔大意,但事已至此,只能先逃得性命。
他極快抽出腰間的短刀,同時側身邊上擋邊閃避。
怎奈兩人巫武相去甚遠,當頭劈來的銅匕太快,在壇下一聲嬌呼中,眼見就要斬在額頭。
陡然,他只覺嗡地一下,頭腦猶如被鐘鼓磬一齊在耳邊狠狠震了一下,卻絲毫又不聞聲響,但這一震他眼前彷彿又回到了周原姒姨的車駕上,那恐怖駭人的天雷一剎,心底也升起一股怒火。
震蕩並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大,就在他即將失去神志時,脖頸間的玉璧驟然極速發熱,燙咬得他清醒過來,更有一股熱勁急沖眉心,額頭大熾,幾乎貼在額頭的匕鋒,忽然變得極慢,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好似一切都浸在粘稠的水中,雖思慮依舊,但周遭和自身都極為緩慢。
但能看清來匕,卻不能躲開,他正絕望,身上莫名湧來巨大一股大力,上揚的短刀,下探的身軀,陡然變快,迎上銅匕,擋滑,轉纏,斜削,借力避讓,一氣呵成,只在電光火石間完成。
之後他又霎時詭異地復回到先前尋常之態。
他劃去的一刀,原本對高手毫無威脅,卻驚異地留意到對方失神的雙目。
但聽一聲輕微的咔嚓,他的刀劃開衣襟,劃破皮肉,更劃到一物事,刀痕中瞬間有血淌出,更露那物事,一閃之下,晃了他的眼眸。
他顧不上自己如何能傷到對方,緊忙托起大丁,向祭壇邊緣退去。
巫冥也不知是不是被傷刺激到,面露猙獰,嘶吼著「我殺了你」,便在神情急換扭曲中,將銅匕順勢插入自己的肚腹。
這一變化,真是始料難及。
眾人發楞幾息,那原本就在壇上侍跪之人當先衝上前來,扶住欲倒的巫冥,呼喝「大哥」,而此時也有更多巫士上壇,將仲牟狠狠按跪在地。
倒是躺在地上的大丁已無人問津。小丁趁已無人顧及她,雖手腳被縛,卻仍在地上蠕動前爬。
待終於趴到大丁身上,她已淚流滿面不止,嗚嗚說不出話。
始終昏迷的大丁,不知怎的,此時竟然蘇醒,微微睜開了雙眼,模模糊糊認出那早已熟悉的小臉,抖動著嘴,本虛弱無力,卻強撐了一絲神,咧嘴露了個看起來醜陋猙獰的笑容。
「不哭~俺知會被打死~餓死~跌山崖~砸死~幸好有你~沒俺在~多苦多痛也活下去~記得笑著活~比性命還重要~俺唯一有的~留給你……」微弱的聲音更被周遭嘈雜掩住,其聲越來越小,直至沒了聲息,嘴還難看得咧著。
小丁呃呃呃在喉嚨里發著聲響,不停用臉拱著大丁,淚水如暴雨砸落在他的身上,但他沒有再能醒來。
雨打的小臉上嘴角漸漸撐大翹起。
仲牟雖被按低,數次也掙脫不起,但耳中清晰地聽到大丁的每一言每一語,那每一個字,狠狠撞進他的心房。眼眶濕潤的同時,我要變強,我要變強,不管能活多久,哪怕只活著一天,他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地重複著。
壇下晴姒看到牟弟紅紅的雙眼,知道傷心難過,心中火起,就想上去相助,卻被巫隹抓在手腕,如銅索般牢牢箍住。她怒斥無禮,對方也不理會。
「大哥死了!」那扶著巫冥的人高聲急喊。此人巫賓,南方夷神祝,是巫冥的胞弟,四神祝中僅在大哥之下。
眾人皆看到巫冥一陣強烈的抽搐,便一動不動了。
真的橫死,事便大了,析神祝居然在祭祀中死在自家祭場。
那巫賓狠狠望向仲牟,「是這小子乾的,是他害了大哥,我要替大哥報仇,不行,我要血祭他全族!」
巫隹原本穩居壇下,縱然見巫冥受傷,也沒有挪動半分,此時也棄了王女,掠到壇上。
只有子甫走到晴姒身旁,捋了捋垂下的發絛,秀美容顏一展,幽幽道:「你縱是王女,如今也不會有人再顧忌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跟著我靜觀其變為好。唉,你兩太莽撞了。」
說著拉著她慢悠悠向壇上走去。
壇上聚集了不少人,都死死盯著巫冥的看,眼珠突起猶如死魚,五官扭曲,眼耳鼻都留著血,鮮紅的唇,異常可怖。手握匕首,仍插在肚中,破損殷紅的頸下衣襟,露著亮晶晶的吊墜,腰間還別了一枚銅鈴。
巫隹皺著眉頭:「來人,快去通稟巫歴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