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天風姤,殷商初見(5)
這個時節是大商祀末,一祀即十二月,商曆用『祀』,夏曆用『歲』,而像周國這等西土小國,自家用『年』,自稱周曆。
夏曆的歲末最晚,春啟在際;商曆的祀末早一月居中,正是秋寒最重的時候;而周曆則要再早一月。
雖是秋深,但殷都一帶,卻沒有周原那般寒涼,或許是中原地勢低,又靠近大海的緣故。
四野燦燦金海,再有月余便會迎來來麥的大熟,作為一年兩季收成,它也是來祀孟春的主要食糧。
持續的大旱被幾場不算酣暢的大雨終結,上到貴族下到平民,無不感哭流涕,大祭神明。更不知哪裡開始的流言,有說是商托王的死,有說是大王子妃的死,還有說是周伯季歷的死,才令上天停了罰難。
帝神教也忙著四處祭祀和行巫,順理將這一功勞歸於帝神。
總之月里時有陰雨,乾涸的土地早已滋潤,才有了如今的麥浪起伏。
二王子乾的車駕隊伍順著官道緩緩駛入王都。
殷都,居於太行東麓,有洹水貫城而過,北面多有山丘,而東、南兩面是廣原闊野。
盤庚、武丁兩代先王父子初遷時,先是盤庚王在洹水北建城,后又被武丁王擴建到了洹水以南。百年後的殷都已是天下最大的城邑,從內城的貴族族居,到外郭城的平民居屋和各類作坊,再到城外鄙邑的村落農舍,方圓過百里。
外郭城方圓十五六里,人畜川流。
主道兩旁,俯首躬身而行的平民和步履蹣跚的奴隸比比皆是。
主道上,尋常氏族子弟也不時可見,說笑著,闊談著,醉酒著,有健步如飛的,也有悠閑踱步的。
氏族之上還有權貴,自然是氣度更在諸人之上,無論穿衣還是出行所乘,他們的車駕在大道正中央飛馳而過時,氏族子弟也要趕緊向道旁避讓,若是被撞到,不僅要自認倒霉,怕是還要受罰以泄權貴之憤。
晴姒和仲牟姐弟二人坐在馭駕身後,兩馬旁若無人的緩緩前行。
「小牟,過去怕沒有見過如此大的城郭吧!」她見牟弟甚麼都看得仔細,便調笑道。
「夢到過更大的啊!」仲牟不經意回道,仍然專心看著周遭的一切,陌生新奇。
「哎呀!我發現你這兩日嘴越來越油滑了,都學會調侃你姐了!」晴姒不滿地用纖縴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
「沒有!真有夢到……」
哎,他這幾日不知怎的,不時就想學學四伯季廣的說話口氣,當初覺得好笑,或許能讓她開心些。
想著他又被周邊的景物吸引了目光。
這些時日他每夜盤腿冥想《自然經》中的經絡之法,肚腹間和眉心的熱感越來越強,目力耳力又有了一點增長。所以一邊看還一邊聽,對所有的事物、消息,都像荒漠中饑渴很久的人一般進補吸收著。
前方遠處有三十幾個奴隸,他留意到幾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甚至更小的童奴,赤裸著身子,凍得哆哆嗦嗦。
「大丁~我好餓~我真的走不動了~」其中那最矮小的孩子,髒得看不出模樣。
「就快到了!到了就不會隨便死在道旁了……俺不敢背你,你要靠自己,俺相信你能行的!」
他的目力勝過耳力不少,看得清,卻聽不太實,隱隱約約間,他心中冒出「草芥之重」這四個夢中之字。
心頭有些沉,被晴姒敏銳發現,「綳著個小臉幹嘛!」
「綳著好一點,不然太俊了容易惹麻煩!人生地不熟的!」仲牟冷不丁促狹道,自從聽她誇二王子當初相貌,他就也把俊字掛在了嘴邊。
「啊,哪有自己誇自己俊的,不要臉!我看你大哥是個憨直木訥的,你這性子隨了誰?姒姨看起來挺穩重端莊的啊!」驪戎氏的部落也是古老的姒姓一族,或許除了投緣,當初與大王子妃娀姒姐妹相稱,也有同姓的緣故。
「阿娘對你這麼好,你竟然背後說她壞話!」仲牟故作生氣道。
「你別告訴姒姨啊,不然,哼哼,你知道姐姐我的厲害,看到那邊被抽打的奴隸沒有?」她擺出一副女大王兇狠的樣子。
仲牟忽然沉默不語,倒讓她有點慌亂:「怎麼了,是說到那些奴隸了?這一路你都還沒有看慣嗎?你族裡也應該有不少吧?對了,看我都忘了,你是真不記得了。姐跟你說啊,戎胥甸當年可是羌族的殺神……」
再往中心行走,便是方圓七八里的內城,男子大多穿著絲葛貴服,頭戴冠巾,女子多著美裳紈裙,佩插雕制精細的簪玉,更有馬車來往於十丈寬闊大道,直達王宮南大門。
接近王宮時,戒防愈見森嚴,重甲沉響,長矛林刺,一隊隊步伐齊整的宮衛環繞長長的宮牆,穿插巡備。
車隊已不能再前行,卻早有人前來候迎。二王子干早早被人接走離去,宮裡也有人前來接晴姒,而仲牟與家人被隨阿爺先行的伯承叔親自來接,向內城西南處行去。
一路上,伯承叔倒是頗為熟悉的為他們述說著路徑的權貴各族。
「王都啊,也跟咱們戎胥一般,是裡外四邑。中心是王邑,四周被貴族的宗邑圍攏,再向外是作坊和平民所居的民邑,最外是村邑。」
「伯承大哥,咱們這是要去哪裡?」驪戎氏撫著隆起的肚腹道,這一路她也遭了不少苦,若不是要尋幼子,她早隨四哥回返戎胥去了,此時也想儘快到落腳處將歇。
戎胥伯承解釋道:「原本我等該在商國為專侍奉侯伯的使館居住,只是先王入葬和三月後的新王登位,其間來朝覲的侯伯有些多,使館怕是也安排不下,亂鬨哄的,剛好二叔被費氏的宗長費兆邀請,咱正是要去費氏的族居之處。」
「大哥,族裡的人呢?」驪戎氏也是頭次來大商的王畿和殷都,並不懂這裡的典法。
仲牟道:「阿娘,您沒注意,族裡被安置在南面的邶(bei)邑駐紮了,那裡就挨著羑里塞。伯承叔,我聽說侯伯的族兵都駐紮在那邊,是不是不能進殷都?」
「那是自然,不然得有數千精兵入城,先別說沒法安置居所,就說一旦有變,怕是王都危矣!」他忽然又壓低聲音道,「大商先前亂了一百年,甚麼兄弟爭位,叔侄爭位,所以後代大王們,都特意加強了王都的防備。」
仲牟聞言點頭,卻在留意到正在行經的一片族居,居地廣闊,居室也比周遭和先前所見的要奢豪。平整的大石鋪路,豎直的石像、銅柱,高大的台階、銅門和院舍……
「這是伊相尹的族地,怕是內城除王族和帝神教外,最大的宗邑了。王畿內還有不少封地。」
伯承說的有些驕傲,仲牟不解,卻聽阿娘釋疑道:「我記得大嫂就是出身伊氏吧?大哥真是有福氣!」
「嘿嘿~介庶而已,介庶而已。」
驪戎氏又問:「費氏也是這般?」
「費氏怎麼能與伊氏相提並論,小族而已,族地很偏,幾乎貼著內城的邊緣。畢竟只有幾代在朝中任職,也都是些小官,沒根沒底的,也沒立甚麼大功,自然也沒有封地。跟伊氏遠不能比,就算同為伯益嬴姓後裔,比咱們和黃氏也是差了不少啊,虧他們承繼了大費這個『費』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