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來得及麽(1)
“是麽?”他隻是這麽應了一句,神色依舊嚴肅,並沒有回應她的玩笑。
她隻好轉入正題:“李戍的易容術實在是爐火純青,我看當時無論是陛下還是百官,都是真的將他當成了我。聽說陛下回去之後還找了人來詢問確定西域的催眠術是否能夠一次催眠多人的效果……從現在的表現來看,陛下是絕對不會懷疑我的身份了。”
“是你的時機選的好。李戍跟了你這麽久,已經將你的舉止形貌揣摩得差不多,而陛下也差不多要采取什麽手段;這個時候用這樣的意外事件來”揭開“真相,算得上最佳時機了――不過以後也不能放鬆,李戍我沒有給他派什麽任務,就讓他還是跟著你,盡可能將你的女兒身瞞得更久些。”
謝雲遲說罷這些,眸中卻還是有些恍惚,定了定神,才道:“青嵐。”
她抬眸,“嗯?”
“我隻想問你一句:現在,還來得及麽?”
謝雲遲這一問,接的是當初他們在島上分別時的話。當時麵對謝雲遲的憂慮及不確定,青嵐曾說,若他想要補救,還來得及。
可是現在,還來得及麽?
從那次分別到現在,不過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可是這一個多月時間裏所發生的事情,卻可謂翻天覆地也不為過。
青嵐的一個多月,扶植發展了長天軍和鎮南軍的新軍,讓這種一開始就不屬於大趙原本軍事體製的新型軍隊,慢慢壯大到能夠登上曆史舞台,能夠一展崢嶸,重創武事輝煌;而與之相配合的,就是她這一個多月裏的奪權之旅,從對付盧太傅的那看似簡單實則時機把握妙到毫巔的輕鬆一擊,到對付高洪飛的雖倉促卻實用的威脅利誘,乃至對其他官員的打壓調配,無不是風波迭起,險象環生,極端消耗腦力精力,到得關鍵處,直將一日當成一輩子來過。
而謝雲遲的這一個多月又如何?隻看結果也可想見:以一人之力將素來號稱鐵板一塊的北胡攪到內亂:西大王叛變、屬地漢民紛紛揭竿起義、胡帝一夜之間急病入體,霸道而強盛的草原帝國就這麽陷入了手足無措的境地……謝雲遲一個人,堪比百萬雄師。
他是在收到青嵐病倒消息之後的第二日秘密返回湖南的。昨日傍晚
風塵仆仆出現在青嵐麵前時,還是臉色煞白,搖搖欲墜,倒是和纏綿病榻的青大學士相映成趣……不過太醫說謝都指揮使隻是勞累過度,回了湖南見過青嵐之後,隻是睡了一個囫圇覺便緩了過來,這時候又是“生龍活虎”一個,開始替青嵐分擔工作了。
然而此時,謝都指揮使問出這句話,麵色寧靜如常――卻是太過寧靜了。若有熟悉的人再細看那雙流光鳳眸,便能看出點其中從不曾出現過的忐忑來。
那是因為,其實這一個多月中,並不僅僅是這麽多的變化。
一個目前仍局限在小範圍內,不曾為人所知的消息:大理王子段南羽,已經死了。
死在湖南,死在北胡西大王手中。
還來得及麽?
她曾告訴他,她不怪他對段南羽的懷疑和囚禁,她說她對此也負有責任――可她也曾說,他若想補救,還來得及。
現在段南羽死了,還來得及麽?
“你是想說――”青嵐慢慢垂下眸子,“段南羽的事麽?”
“你果然已經知道了……”
青嵐這次寒毒發作,先由魯季老醫聖金針祛毒,後又沾了涼,改用藥貼蒸骨療法;房中籠火盆、避風、不見外客……如此折騰了十來天,將將快到老醫聖吩咐的日子。那天一早,緋衣因所在整理消息時發現點問題,遍尋謝都指揮使不著,直找到青嵐房裏來――見到的,卻隻有酣然於夢的“青嵐”。
她是在握住“青嵐”的手的時候發現不對勁的,那隻手,倒也如青嵐的手一般纖長柔軟,甚至連觸摸起來滑膩的感覺都差不太多……隻是,真正的青嵐不會在反握住她的手之後,如此撫摸她手背上****的肌膚;縱然要摸,也不會摸得那麽****……饒是如此,她也是在那個“青嵐”翻身坐起,笑眯眯盯住她眼睛之後,才醒悟過來,反手給他一個耳光,然後被躲開。
“緋衣姑娘,李戍隻是在研究,若將來需要扮成姑娘容貌,有哪些需要注意的細節。”那“青嵐”一本正經地,倒真有幾分專心學問的味道。
聽到這樣的話,緋衣隻有氣結。“小侯爺呢?”
“和謝都指揮使一起離開了。”
“去了哪裏?”
“不知道。”
“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
緋衣有片刻怒得說不出話來,勉強忍耐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魯老醫聖說不能見風……”停頓一下,“要是陛下忽然來探視。怎麽辦?!”
“有李戍在這裏,隻要姑娘配合得好,便不必擔心。”
緋衣再仔細打量打量麵前幾可亂真的“青嵐”,歎口氣,又問:“可是小侯爺和謝都指揮使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李戍便再次回答:“不知道。”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也許他們就這麽走了不再回來了呢?未嚐不是一個好結局。”
而此刻疑似“私奔”的兩個人,已經從舒適的馬車上下來,站在了蘆泉湖邊,眺望著那晨光中茫無邊際似與長天一色的湖水。
“讓人想起滕王閣。”低低柔柔的聲線,滿腔的懷念――他們之間,已經到了需要懷念從前的地步了麽?
對謝雲遲的這種感歎,青嵐並沒有回答,隻是專注地望著應他們招呼漸漸劃靠岸邊的小船,那是真正的漁丹。從拜香教湖南分舵招安之後,便編入軍隊調離湖南,蘆泉湖三十餘島嶼,終回歸於“民。”
老漁夫看見兩個人,笑著招呼,問他們:“小兩口兒怎麽這麽早?”
不怪他,隻是青嵐身上圍得過暖了些,臃腫肥厚,一條雪白狐裘罩住全身,隻露出了白玉凝脂似的小臉,加上身邊高她一頭的謝雲遲那小心翼翼照顧的態度,含情脈脈的眼神――這麽兩個人,怎麽看怎麽都是一對蜜裏調油的少年夫妻。
“我娘子想去看看蘆泉島上那片花海,老人家行個方便吧?”謝雲遲笑眯眯遞出銀子,一臉的心滿意足。
“小兩口兒倒是會享受,那片花海果然是一早起來開得最旺。”
老漁夫收了銀子,越發殷勤起來,開始主動給他們介紹附近好玩好看的地方。
一蒿離岸,湖水悠悠,蓮葉接天,早荷吐蕊,微風蕩來沁入心脾的幽香,耳畔是聲聲鳥鳴,直如世外仙境一般。
“將來,我們就在這裏安家吧?”一直被謝雲遲小心護在懷中的青嵐,忽然極輕極輕地開口。
“你說什麽?!”一臉不可置信驚喜的謝都指揮使。
“五年之後。”她微笑,“我們不是有五年之約麽?五年之後,無論發生了什麽,我們在這裏見麵。”
他眸中的光黯淡了一下,卻還是不勝之喜。無論發生了什麽……
會發生什麽呢?不過,有這句話在,就好。
他半抱半扶著青嵐走下船頭的時候,老漁夫在後麵笑著說:“這位公子,看你娘子的身孕也有三四個月啦吧?應該過了鬧口的時節到島上不妨去嚐嚐湖中的鯽魚,最是滋補的哪!”
青嵐僵住。
聽見老漁大的話,青嵐僵住――她裹成這個樣子,又和謝雲遲姿態親密,被誤會成夫妻倒也算正常,可什麽懷孕之類的猜測,卻顯得有些離譜了。正思量間,卻聽謝雲遲縱聲大笑,這才醒悟過來所謂漁夫,本就是血衣衛的人,應是早知道他們身份,如此說話不過是開玩笑罷了。
兩個人的目的地是那個“千年古墓”。
拜香教撤離蘆泉湖之後,當初的地宮入口已經封死。如今想要進入“古墓”內部,隻有蘆泉島上一條路可通。
青嵐隨著謝雲遲一路行來,見到不少漁民和百姓,同時也發現有不少血衣衛的官員混雜其中,很多人若不是主動顯露身份,連青嵐這樣對血衣衛已十分了解的人也未必能夠看出――各種跡象表明,這裏,謝雲遲經營的時間必定已經不短。
而那看似不設防卻實際已經被嚴密控製起來的地宮內部,更是與當初拜香教湖南分舵還在的時候頗不相司。原本的墓道被破壞,處處是人工開挖的痕跡;去年他們曾經住過的幾個“墓室”,更是滿目瘡痍,根本看不出原來模樣。
“是北胡人?”
“不錯。若不是設計那西大王在此地得了”寶物“,現在的事情也不會那麽順利。”
地道裏通風狀況很好,謝雲遲一早讓人生了火,便也沒有了潮濕陰冷的感覺,暖融融的不遜青嵐前幾日的居所。因此到了這裏,謝雲遲便替青嵐將狐裘解下,又扶她先在一間簡單重置了桌椅臥榻的“房間”
內歇息;而青嵐身體倒沒有顯出什麽疲態來,拉著謝雲遲問東問西,神色之中,竟是幾分凝重。
“北胡人居然也會相信麽?”
“如何不信?蘆泉島每到月圓之夜便有異象發生的故事,已經流傳百年;我所做的,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青嵐點頭,四處看了看,忽然道:“上次我來的時候,就是住在這裏。”
“這裏其實是整個地宮房間中最重要的一間。天盤乙地盤己,八門為開門,正是地遁之象――主得日精之蔽。”
青嵐訝異抬眸,“這個你也懂?”
“血衣衛的人,總得什麽都會一些。”謝雲遲說罷輕輕一歎,“上次來這裏,正遇到段南羽,也曾就這裏的卦象有所探討。”
忽然提到了段南羽,卻是正中兩個人心結,青嵐一呆,靜靜出神。
“現在離晚上月圓時分還早,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準備準備。”謝雲遲離開之後不久,便有人悄悄進來擺放食水等物。青嵐正倚靠在床榻上閉目養神,知道這裏如今是絕對安全的,聽見動靜也沒有睜開雙眸。隻是過了半晌,也沒聽見那人離開的聲音,這才詫異地望了一望。
卻見牆邊一人持燭靜立,白衣勝雪,身姿如竹。
青嵐倏然一驚,脫口便問:“段南羽?”
“大人。”白衣人回應,轉眸間神韻如月華飄渺,似極了段南羽天清雲淡的模樣――隻是多了些化不開的憂鬱色彩。
青嵐抬身坐起,低低道:“鋒寒。”
辛鋒寒靜了片刻,還是走過來,把燭火放在一邊,淡淡道:“大人一路奔波,多少吃一點養神。”
曾經純真的少年,在經曆了歲月的沉澱之後,又多了幾分沉靜,幾分超脫;隻是比之前一段在青嵐身邊時候,少了幾分……生氣。
“鋒寒,”青嵐搖搖頭,對食物的興趣明顯不大,“過來坐。”
辛鋒寒沒有違拗她,過來坐在她床邊挪了個腳踏坐下。
地宮中沒有白日黑夜,膏油燈被毀,燭火映襯著火盆裏籠的炭火光,明明滅滅。少年靠在她腳邊,影子卻有好幾個,仿似環繞著她身邊般,索求依偎,索求溫暖。
而靠近了,也越發覺得那憂傷一點點浮上來,就算是那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姿態也掩蓋不住……這時的少年,才真正展示了他脆弱的一麵。
“他……去的時候你在麽?”
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從冬天知道了段南羽和辛月出現在湖南的消息,她就遣離了辛鋒寒,讓他有機會來到他們的身邊。然而她沒有給他什麽任務,他不負責為她監視他們――這麽長時間裏,他也的確沒有給她傳遞過任何消息,就如他不是她的“屬下”,他與她從無關聯……直到,段南羽離開的那一天。
她知道辛鋒寒一定是早就發現了謝雲遲軟禁段南羽的事情,卻不知道在段南羽失陷北胡人之手、直到最終喪生的這段時間裏,少年究竟是怎樣的心情……怨恨麽?
“大人,”少年低垂著眼眸,勉力鎮靜,可微微發抖的聲音卻出賣了他,“公子走的時候,很平靜,很……絕望。他念念不忘的隻是你的寒毒……”
辛家姐弟和段南羽的緣果,她略知一二。簡單來說,大理段氏對辛門有恩、段南羽對辛家姐弟恩上加恩、辛月對段南羽情愫暗生,辛鋒寒對段南羽尊崇備至……
“大人,青嵐,你真的對公子他的死,沒有感覺麽?”少年忽然抬起頭,語速加快了幾分。沒有淚,卻分明感覺到那種愴然,那種帶些怨恨的委屈。“你早就知道公子在湖南的處境是不是?你和謝都指揮使說起過……你知道公子過得不好,你知道公子落在北胡人手裏……你知道的,對不對?”
“我知道。”
“可是為什麽?公子待你的心,難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
少年怔住,半晌,埋首下去,小獸一樣嗚咽。
“抱歉,鋒寒。”青嵐卻抬起頭,看著密室房頂上火光搖曳出的暗影憧憧,“我都知道,可我卻不能不這樣做。欠了他的,我償不了,也沒辦法償還;我不能說我不得已,也不願假惺惺說什麽一切是他自願……事實就是,我辜負了他。”
一室安靜,隻有火花劈剝與少年壓抑不住的悲鳴。
“當初他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我便充滿懷疑。
所謂‘逆天改命,為情重生’――我是這樣的人麽?他又是這樣的人麽?大理巫術,更是無稽之談。他要勸武青造反,更是中我大忌;那次的催眠較量,他試圖讓我放心,卻還是激起了我的猜疑――如此用心機,必定有所圖謀。他的大理王子身份,也使得一切更加複雜。隻有這次,他甘願為餌,倒令我的戒心鬆動幾分。其實要救他,我未必無力,但,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
青嵐這番話,似是無情到了極致;然而若是懂得她的人肯細聽,卻能體會得其中的自責和愧悔――辛鋒寒雖然怨怪青嵐對段南羽的無情,卻偏偏是在青嵐身邊待得夠久,能夠體會青嵐心境人中的一個。何況她這樣長篇大論,氣促之態顯露無遺――此時少年心中便是再存多少怨恨,也隻得暫擱一邊;連忙扶著青嵐躺下,端茶遞水,殷勤伺候了,依舊紅著眼圈道:“你能有這些念頭,也不算枉費他這番苦心……其實公子倒不曾怪過你……我隻是,隻是,看見謝都指揮使和你神態親密,一時不忿……”
青嵐隻覺手足酸軟,閉目靜靜養了一會兒,才又開言:“他,真的,已經死了麽?”
“公子氣絕是屬下親見。”停頓良久,“姐姐不信公子就這麽去了,曾不顧阻攔反複驗看,也終於不得不信。”
“……把當時的情形和我詳細說說罷。”
謝雲遲再度出現的時候,辛鋒寒已經離開,空蕩蕩的“房間”中隻有燭火黯淡而微弱的光芒在輕輕顫動。青嵐抱膝坐在床上,呆呆望著火光出神。
謝雲遲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也不說話,靜悄悄陪她看那燭光。
今兒來的時候,謝都指揮使大人居然也沒有穿他那身標誌性的紅衣,與青嵐都是素淡的一身白色;兩人燭光中安坐如同黑白畫卷,隻任空氣縈滿懷念和感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靜謐中仿佛足過百年,青嵐才沙啞著聲音平靜地開口,“大理巫族有催眠之術,可以修改人的記憶,製造假象,令人相信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謝雲遲轉頭,狐疑地看她。
“我自幼由母親教導學習催眠之術,常用這個來戲弄別人,雖然自認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私下裏向來也頗為自得――直到我去年遇到段南羽。”她頓了頓,“他的催眠水準比我強了不知多少,我受他所製之後才發現,被人催眠,真的是種很不好的體驗。”“於是我後來就很少使用這種手段,並且用心來搜集一些關於催眠的書籍,試圖提高自己的能力。我也曾百般回想當時的情形,想找出蛛絲馬跡,證實段南羽的話是真是假。”,“那麽有結論麽?”謝雲遲低聲問道。
“段南羽也曾被我催眠,那段時間裏他說的話,可以肯定是真的。
我當初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決定相信他的。”
“也就是說,那三年的確存在了?”
青嵐卻又靜默,片刻問他:“你當初又為什麽會相信了?”
謝雲遲想了想,“段南羽的話,很合理。如果真有這麽三年,也許真的會像他說的路子那樣走。”
聽他這樣說,青嵐輕聲一笑,帶些自嘲,“可是我們都沒有真正完全地相信他,否則也不會有今天。”
回應她的,是靜默。
“記得你說過,段南羽若死,我的記憶便能夠恢複;如今,不打算問問我想起了什麽麽?”
“你想起了什麽?”
“很多。”她勾唇一笑,臉色蒼白,“其實真正”恢複“記憶,是在剛才聽鋒寒描述段南羽死亡過程的時候――那一刻,我真正相信了他的死亡。”
他“哦”了一聲,似乎並不關心。
“有一種催眠方法,可以在催眠時設定指令,讓人在清醒之後依然被控製,隻要接受到特殊指令,就會產生相應的動作;段南羽曾經用這一招控製過鄭石。”她突然轉了話題。
謝雲遲轉過臉,專注而嚴肅地望著她,仿佛不能夠理解她說的話一般。
“現在,我把我記起來的東西理一遍,你幫我分析可能性。”
他目光灼灼,半晌,說:“好。”
關於蘆泉湖有一個傳說:天帝的小女兒來到人間,因為貪看蘆泉湖中美景,不慎將身上月華所凝的寶物失落湖中;小公主找不到寶物,不敢回天庭複命,就化身荷花,永駐湖中。
與這個傳說相伴的是:蘆泉湖每到月圓之夜半,湖水之中便光華流轉,皎皎生輝,直與天上明月相映。人們說,那是湖中寶物感應天上月華所致;而這種現象每到荷開時節便更是明顯,也給傳說添上神秘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