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相信我(19)
“小侯爺想要官爵麽,自然不在話下,”孫公公聽了她的答話,臉上早已經笑得開了花,“陛下還讓老奴轉告小侯爺,這邊到底不太平——若是小侯爺願意,等老奴給武將軍傳了旨意,便和老奴一起回京;若是小侯爺還沒有玩夠,就再到湖南逛逛也未為不可。隻是行軍打仗,不是小侯爺擅長的事兒,能躲著的盡量躲著些兒,侍衛鄭石武功高強,盡可能不要遠離了他。”
青嵐點了點頭,目光轉回到大江之上,滿心中縈繞的卻隻是昨夜那人的一句唱:“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詞韻鏗鏘,擲地有聲。
青嵐所乘坐的航船,一路向北,至江州轉而朝西,沿長江直奔江夏而去。然而船行不到鄂州,青嵐便帶了鄭石與另一名黑狼衛秘密轉了小船,連夜疾行,先行在鄂州江夏縣一個小小村落處靠了岸。
這裏就是她打探出來的武青的落腳地。
她隨著孫公公一起來傳聖旨,然而武青卻以病人需要休息為由,將接聖旨的儀式安排在了江夏縣城的驛館;這樣的神秘,越發讓青嵐對武青的“家人”身份好奇起來,故此連夜前來,要殺個措手不及,一探究竟。
其實武青對他的那位“家人”,早有解釋,據這幾日武青部下透漏,此人乃是他的義父,姓林名逍,家住江夏古陽村,是個癱瘓的老頭,聽說當初武青幼年時乞討,就是為了照顧這個老頭;後來武青入了行伍,也是一直把餉銀省下托人給老頭轉過去,就是他自己,也曾多次前往江夏探望林逍。
青嵐聽著這個簡單的故事,隻是笑了笑,不信如果隻是這樣明擺著的事情,血衣衛會始終探聽不出來。
他們是在近午的時分到達這個村落的,憑借對幾個武青親衛描述的綜合,很容易找到了“林家”的所在。
這是坐落在村子邊上的一個很寒酸很小的宅院,荒荒涼涼的,連古舊的柴門都隻剩下半截,被人用木板新釘住了,卻還是蒼涼落魄的樣子,看著很讓人心酸。
青嵐過來的時候,站在門口,院子裏的情形,便已經一目了然:一口水缸、一條土狗、新近拔了草的荒地、兩間土坯草屋,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不知道是不是來訪的鄰居,卻坐在院子裏,懶洋洋地在曬太陽。青嵐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門,看著他問:“請問,這裏是林家嗎?”
那人回過頭來,瞄了青嵐一眼,依舊懶洋洋地,“是來找武青的吧?他出去了。”
“我們是來探望林家伯父的,不知道是否方便,讓我們進去說話呢?”原來沒有找錯,武青出去了倒是正好。
“自己撥一下門閂吧。”那人反倒仰頭向後靠在了椅背上,狀似很舒適地眯起了眼睛。
青嵐無奈歎口氣,想了想,還是伸手進去,從門裏頭撥開了門閂,帶著兩個黑狼衛走了進去。
那人還是沒動,更加把眼睛閉了起來,完全沒有和青嵐等人說話的**。
青嵐隻有在茅屋外頭又問了問林伯父在家與否,卻沒有人回答。她隻得和兩個黑狼衛將馬和帶來的禮物帶進來,然後站立在院中等待。
院子裏隻有一把椅子,那個人靠在上頭,仿佛睡著了。
青嵐借這個機會,仔細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人……接著便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這人大概才剛四十出頭的年紀,一身葛麻長袍,身形頎長,蜂腰猿背,劍眉修鼻,倒是好一個人物……不過重點不在這裏,重點在,青嵐此時的感覺是:這個人好熟悉!
和初見武青時的感覺不同,那時候明明白白知道她是認得武青的,曾經認識,現在卻不記得;可現在這個人,卻是一個記憶中不存在的角色,無論是小侯爺的記憶,還是……她自己的。
即使她不確定有沒有自己的記憶,她也知道,她的確是從沒有見過這個人。
但是,這個人好熟悉!
那張臉,那份氣質,熟悉得仿佛可以溶到血脈裏,親切得仿佛……曾經****相伴。
似乎感受到青嵐失神的注視,那個人慢慢又睜開了眼睛。然後,青嵐在他的目光中,分明也看到了一抹訝色!
不過,那抹訝色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鷹隼般明亮,如同能穿透人心的目光。這樣的目光和他那懶散的做派,竟然也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魅力。
這樣的情形,讓青嵐想起了一句話:男人,是要沉澱過後,才更有味道的。其實和他相比,無論瀟灑如辛鋒寒、神勇如武青、深沉如郝連睿、絕色如謝雲遲……都顯得太年輕了。
“你們既然是來探望我的,索性幫我個忙,把我抬回到屋子裏去吧。”那個人笑著說,“剛才一時氣血不足,慢待了貴客,是我失禮了。”
青嵐足足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人,就是她自己口中的“伯父”,武青的義父!而方才他不去開門,沒有多話,不是傲慢,不是冷漠;而是,沒有能力去開門,沒有精神多說話!
她心中不知道是種什麽滋味,仿佛,有些愧疚,還有些……心疼……趕著過去,和那兩個黑狼衛一起,將林逍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到了屋子裏,又把他扶到了床上去。期間,她也發現,林逍,果然是下肢殘疾……那雙腿,竟是在膝蓋處齊齊斷去,仿佛刀砍斧削去的一般!
而林逍的“生命垂危”,應該也非妄語,看他短短幾步路上幾次垂下眼眸的樣子,就知道他的氣力已至極限,甚至剛才那段閉目養神,現在想來,可能,也是已經暈了過去……
青嵐忽然有點生氣,武青到底去了哪裏呢?他不顧隆興被赤腳軍反撲的可能,飛騎前來此地,不就是為了守在他的義父身邊,盡一盡最後的孝道嗎?怎麽現在人病得如此厲害,武青卻不見了蹤影?
桌案上的大木碗倒還幹淨,青嵐舀了一碗水,送到了林逍的唇邊,看著他一點一點喝下去,力氣仿佛恢複了一些,心裏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林……伯父,還有什麽要的麽?”
林逍搖搖頭。
“我帶來了上好的人參,叫他們給你熬點湯去?”
林逍又搖搖頭,“沒有用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是浪費。”
青嵐卻仍舊回頭示意了一下,鄭石看看她,猶豫片刻,還是拉著另外一名黑狼衛去熬參湯。
“林伯父,聽說武將軍經常會托人捎銀子回來,怎麽您這裏還是這麽冷清清的?”
“你是要說我這裏破爛吧?”林逍笑著,“我人老了,給我什麽也都用不上,有點吃的喝的,苟延殘喘也就罷了,那些身外物,能有什麽用?”
他話雖說得頹廢,但整個人朗朗生氣,哪裏有將死之人的樣子?看得出來,他是那種隻要有一分氣力就會表現出十二分的樂觀和勇氣的人,但這樣的表現,卻莫名讓青嵐覺得酸青。
“孩子,你能來這裏找武青,想必是和他關係比較近的了?”
青嵐點點頭,“我是武將軍下屬,這段時間一直和他在一起。”
林逍微笑著,又歇了歇氣息,才帶些欣慰地看著她說:“長天對於我的事,向來瞞的比較緊,能讓你到這裏來,那一定是當自己人看待了,這點我還是清楚的。”
“自己人”?青嵐有些汗顏,她是瞞著武青悄悄來到古陽村的,實在當不起這個稱呼。
“長天是一個很優秀的孩子。”林逍的笑容越發明朗起來,“隻是過於執著了。放在心上的東西太多,偏偏少了自己——若有女孩子喜歡上他,倒是免不了受些苦青。”
他又停頓下來,合上雙目休息了一會兒,“這孩子固執,怕我擔心,自己身邊的事情也少和我說;其實他哪裏知道,越是不說,老人家便越是擔心……不過看到你,知道他平日裏身邊有你這樣的人陪伴,倒是放心許多。”
武青字長天,林逍是在談論他的義子,可青嵐聽他說著,不知怎麽,卻生出幾分他是在交代後事的錯覺來,其實明明麵前的人半個時辰之前還是素不相識,又隻是同僚的義父而已,就算交代後事,又怎麽輪到和她說?
而那喜歡武青的女孩子一說,更是不知道從何談起。
“我是說真的呢,”林逍瞧著她的眼眸裏分明含著欣賞的笑意,“不過長天的性子,也該有個女孩子在他身邊,提點著些,不然……很容易被人算計了去。”
武青容易被人算計麽?若是在績溪驛的時候,她或許會讚同這個說法,可是在隆興府一戰之後,她對武青的印象已經完全改觀:這個人,該出手的時候並不手軟,絕不是個迂腐拘泥的,加上一身無人堪敵的武藝,有誰會算計了他去呢?
不過,此時青嵐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個上頭,林逍的話裏,分明透著些曖昧,那感覺,仿佛……那話中的“女孩子”,是她一般。
“孩子,還沒問問你的名姓呢?多大了?家中還有什麽人啊?”
越發像是長輩在探問未來兒媳的身世了,青嵐的臉不由紅了紅,猶豫了下,笑著道:“林伯父怕是有些誤會了,在下是荊湖南路招討副使,名叫青嵐,這次聽說林伯父病重,故此特來探望。”
她知道自己形貌女兒氣很重,所以對方很可能真的是誤會什麽了,因此語氣著重在了“招討副使”幾個字上,意在說明自己身份。
她說罷看看林逍,對方卻是閉上了雙眸,半晌沒有說話。不過青嵐知道他氣血虛弱,說話一直是要說兩句歇一歇的,倒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也恰巧在這時候,外麵那兩扇破敗不堪的院門忽然又吱吱嘎嘎響起,似乎還有人在那邊說話。青嵐知道是武青回來了,探頭瞧瞧後邊灶台處忙得滿臉黑灰的鄭石兩人,再瞧瞧閉目養神的林逍,決定還是自己出去看一看。
居然真的是武青。
當然武青在這裏出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說“居然”,是因為青嵐開始的時候沒有認出他來。武青現在的樣子,粗布短衣,頭上簡單結了個髻,用葛巾罩了……隻看打扮,就象一個村子裏頭的帥氣小夥……
而在他身邊,則還有一個村女裝扮的俊俏姑娘。
其實這樣的形容,實在是太不確切——麵前這兩個人,無論穿著的是什麽,也無法讓人真正將他們和村姑村夫聯係在一起。
武青舉手投足之間的威嚴大氣自不必論,就是那姑娘……細白的皮膚,窄窄的瓜子臉兒,水靈靈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罥煙一樣帶著微微輕愁的細眉,怎樣看都是嬌滴滴一個適宜養在深閨的美人兒,哪裏會是如今這樣布衣荊釵的命數?
武青正在同姑娘道別,溫柔而疼寵的表情;回眸間看見她,也並沒有表現出十分出乎意料的樣子。
青嵐沒有走過去,倚著門笑望著,而心中……雖然明知武青不是為了美色不顧親情的人,還是有些別扭……方才林逍口中的“女孩子”,其實是在說這個美人兒吧?倒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思思,你還是先回去吧。”
美人兒輕輕應了一聲,羞怯怯瞟了青嵐一眼,轉身走掉了。
武青掃一眼院子裏的馬匹,一麵往裏走,一麵問她:“才來的嗎?是你們把我師父送進屋子去的?”頓一下,又說:“師父就是我的義父,多年叫下來,改不了口的。”
青嵐嗯了一聲,不慍不火地加了句,“林伯父現在的情形很不好啊。”
武青腳步一頓,搖搖頭,悄聲說:“重症怯寒,病早入膏肓;看了幾個大夫,都說,能熬到現在已經是奇跡,隻能靠人參吊命了……”
青嵐打斷他:“聽說你這裏需要人參,在江西那邊很弄了些來,鄭石他們正熬參湯呢。”
武青頓了頓:“好,買參的錢,等我領了俸祿還你。”
青嵐撇撇嘴,不屑和他客氣,雖然江南一帶的百年老參幾乎都被她搜刮了來,但這點錢,還入不了她的眼,何況,要等他領俸祿還她,真不知要還到什麽時候了。
“長天,你先進來一下。”茅屋裏忽然傳來林逍的聲音。
武青連忙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屋子裏。
青嵐沒有跟進去,折去院子裏用自帶的草料喂馬。武青的反應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過想想,這裏是武青的地盤,她來到古陽村的事情,隻怕對方早已知道了,不過知道她沒什麽惡意,才這樣放心的吧?
正要去看看鄭石他們忙得怎麽樣了,忽然武青又返了回來,臉上帶了些鄭重,說:“小侯爺,師父請你進去說話。”
青嵐點點頭走到屋子裏去。可誰料才一進門,武青卻回手將屋門關上,隻留下青嵐單獨和林逍在一起。
青嵐吃了一嚇,四處看看,也沒什麽不妥,於是上前將林逍稍微扶起了一些,拿了個小凳子坐在床邊,等林逍說話。
林逍此時的神色卻很鄭重,盯著青嵐看了一會兒,才問:“聽長天說,你就是青縉的養子?”
青嵐點點頭,她從來都沒有不承認過這個身份,不過,向來也知道青縉在民間的口碑十分不好,大概林逍也是聽武青說起了她的身份,所以臉色才這麽難看吧?
不料林逍看著她,卻緩緩搖搖頭,問道:“青縉一直不知道你是一個女孩子麽?”
青嵐心中登時一顫。她外貌女相算得上明顯,可向來注意遮掩;大趙朝又男風頗盛,生得女氣的男子比比皆是;加上身份擺在那裏,就是有人覺得她男生女相,也隻敢背後議論而已。至於能夠當麵如此肯定地說她是個女子的,除了謝雲遲,這人也是第一個了。倒不知林逍究竟有幾分把握,說出這番話來?又或者,隻是試探?
想到這裏,青嵐抬起雙眸,深深凝視著林逍,慢慢一字字說道:“林伯父說笑了,青嵐怎麽會是女孩子?不過青嵐也希望象武將軍一樣多幾分英氣,那樣就不會總有人譏諷青嵐女相了。”
林逍也回視著她的眼睛,可目光卻沒有象她希望的那般變得迷惘,反而帶了貪婪的光般,和她一樣地深深凝視,像是要把一切都記到骨子裏。
“真像。”他說。
很明顯對方沒有被她的“催眠術”控製,青嵐一愣之下,倒也從容收回了目光,笑道:“林伯父說什麽真像?“
林逍卻出了神,仔仔細細打量著她,半晌才道:“說你和一位故人真像……尤其是施展催眠術時候的樣子……”
“敢問林伯父說的那位故人是誰呢?”
“是拙荊……的一位閨中密友……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在了……聽說,五年前,被青郡侯青縉釘死在了……觸仙台。”
林逍已是身體弱極,這番話說出來,整個人已經疲累不堪,似乎再也無法壓製住身體內的病魔,一疊聲驚天動地咳起來,和方才即使是昏過去也保持著良好儀態的樣子,判若兩人。
武青從外麵衝進來,拍著他的背急叫:“師父!”又連忙扣住脈門為他輸入真氣。
半晌,林逍漸漸緩過來,武青才又回頭對青嵐怒目而視:“小侯爺,你到底對我師父說什麽了?他從來不會這個樣子的!”
她說什麽了?青嵐呆呆地站著,有些恍惚。“釘死在觸仙台”,這樣幾個字,也如同驚雷一般,劈中了她。霎那間,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來。那張溫婉可親的笑臉、那個溫暖安全的懷抱、那傷痕累累的肢體、那血肉模糊的屍身……“娘”這個字,她卻隻有在她死的時候才叫出了口!
青嵐已經不再在乎這到底是誰的記憶了。那樣的溫暖,那樣的黑夜中唯一的憑恃,隻有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傲骨錚錚的女子給了她!她就是她的親人,就是她的母親……記憶中還有看到她屍身時候的憤怒和痛不欲生……他們把她的屍體焚化了,以為這樣就可以將她的死因完全瞞住……卻不知道她偷偷留下了一方染血的繡帕……那時候她把所有人都趕出了鳴鸞苑,一個人關在裏麵三天三夜,直到……遇到郝連睿。
“小侯爺!”武青發現了她的異常,試探地叫著她。
青嵐回過神來,看看床上氣息奄奄的林逍,忽然發現自己有大哭一場的衝動。“我去看看參湯怎麽樣了。”她說完,轉身木木地走了出去。
有了百年老參續命,林逍一口氣又緩了回來;待到他能夠說話,第一件事,就是叫了青嵐進來,繼續和她的對話。
不過這次武青是說什麽都不肯離開了,他一定要候在一邊,以便林逍若是有危險,可以隨時出手輸入內力。
“林伯父,原來你認識我娘。”青嵐咬了咬唇,率先開口。
“是的……”林逍的目光,一直鎖在她的臉上不肯離開,“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武青料不到他們之間的話題原來是這個,吃驚地看著兩個人,一時連手中舉著的湯碗都忘記放下。
“你娘,當年是大理最出名的美人兒,卻偏偏喜歡舞刀弄劍的,還自己跑到中原來,美其名曰闖蕩江湖……”林逍明顯陷入了回憶中,那張臉上浮現出近乎幸福的微笑。
可是……青嵐卻愣住,他說的,是那個溫婉柔弱的女子嗎?不過來自大理,倒是沒錯。而且,看林逍提起她娘的語氣,倒像是……十分仰慕的樣子。
“林伯父,你弄錯了吧?我不是我娘親生的,怎麽會長得很像?”青嵐打斷了他,立意要追問出幾分真相來。
林逍沉默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掩飾性地咳了幾聲,笑道:“婉兒姑娘雖不是你的親娘,但義氣深重,待你又恩重如山,和親娘又有什麽差別了?”
這話明顯答非所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秦婉兒,是她娘的閨名。林逍,果然是認識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