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利用罷了
葉夕收到信時,正忙著和大家一起搬冶煉爐。河邊鑄煉房已修得有模有樣了,第一批礦石也已經運到,今天就能試爐了。聽說是桓徽的信,葉夕在衣服上擦淨手掌的灰,接信展開。
??——抱歉,願你今後安好。
??沒了。
??送信的謝氏部曲臨走前說,桓夫人已經上了回建康城的船。
??葉夕心頭頓時湧出一股氣。那天醒來,她細細回想與桓徽見麵,琢磨了謝玄的話,已然想明白了。桓徽在酒裏偷偷下了五石散,讓她當眾出醜,被人用不堪入耳的話肆意評價。在外人眼裏,她成了桓謝聯姻的破壞者。
??桓徽這般做,莫約為了抹黑謝家,好讓自己全身而退吧。無論如何,桓徽都利用了她。但就算自己有難,如果把她當朋友,至少先一起商量如何解決吧?招呼都不打,直接下藥做套,這算什麽?
??畢竟她真心把桓徽當成朋友。相識後,桓徽從沒問過葉塢的秘密,也從沒關注過兵器圖譜在內的葉塢秘藏。她們總在分享無關緊要的喜怒哀樂。跟一個人聊得開心,足夠她們成為好友。在世上找一個聊得來的人,並不容易。
??現在一句抱歉,就灑脫地走了?
??葉夕覺得自己的真心相待都喂了狗。
??若說要生氣惱恨,追上船質問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她又覺得沒必要。但若說原諒,她也沒法做到,心頭仿佛落了一層撣不走的灰,再回不去了。
??那就這樣吧。
??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葉夕將信塞回信封,大步走回大院,準備將信扔進臥房裏的匣子。蕭文壽正在院裏做活,看葉夕冷臉走進院子,便問她怎麽了。
??“桓徽走了。”葉夕挑眉,“上次也說要走,走就走吧,寫這幾句話又算什麽。”
??“上次?”蕭氏若有所思,想起還在槐葉坊時的事,“有天清早,我見有位年輕娘子從你房裏出來,抱著一疊圖紙,我上前詢問。她說自己姓桓,是你好友,特地來跟你道別。我那天見到的就是她吧?”
??“是她……等等。”葉夕眉頭蹙起,“她離開時抱著圖紙?”她目光一顫,連忙追問:“可看清是什麽圖紙?”
??蕭文壽偏頭細想,“記得淩晨起床做鏡胚時,你房裏還在亮燈說話,路過你房門,依稀聽到你在跟她解釋兵器機關,還說圖譜應該如何如何畫。想來桓娘子拿的是你畫的兵器圖譜,你都不記得了?”
??葉夕脊背一僵,一陣寒意悄然竄出。
??她確實不記得了。那晚也服了五石散,一夜的記憶裂成碎片,醒來後拚不起來,便幹脆都忘諸腦後。原來,她依稀記得給謝玄複原手劄圖譜,竟然不是做夢。是桓徽,趁自己服散生出幻覺時,讓她真的複原了圖譜……
??桓徽,早就在利用自己了!
??藏在她的嫣然笑容,親切關心背後。藏在她的兒女情傷,惹人生憐背後。一場相識,不過是一場利用。
??葉夕握緊拳頭,將信猛然揉成一團。指尖,手臂,脊背,升起一陣陣冷顫。如針紮一般,統統刺進心尖。刹那間,眼前浮現出許多畫麵。
??穎口關裏,桓徽一臉燦爛地說:“桓徽,你可以叫我阿徽,我好奇你呀。”
??桓府裏,桓夫人慈愛望來,“以後就把桓府當成自己家。”
??而當她被搶走匕首,撲在鎖著鐵鏈的門上時,桓氏家仆卻言語疏冷,“咱隻是聽命做事的下人,還請葉娘子莫要為難小人。”
??是啊,她的一次次經曆,都在反複印證葉塢祖訓的正確。
??莫與外人深交。
??他們皆懷目的而來。有所予便有所求,人之欲望如溝壑難平,必後患無窮。
??難道,就沒有一次例外麽?葉夕閉眸長歎一口氣。
??一陣腳步聲匆匆由遠而近,田洛跑到門口興奮呼喊:“葉娘子!都弄好了,可以試爐了!”
??葉夕摸了一把臉,回頭平靜應道:“好,我馬上來。”
??爐火終於燃起,青藍色的焰光映在所有人喜悅的瞳眸裏。葉夕把紙團丟進火裏,冷眼看火焰竄出一團黃光,紙張蜷縮變黑,隨即化為灰燼。
??另一邊的謝氏別館裏,皇帝遣退了所有接駕的官員,關在房裏麵見杜明師。直到夜幕降臨,連飯都是下人送進去的。
??隔壁小院裏,謝安和謝玄坐在樹蔭下弈棋。棋子錯落,盤麵延開黑白。叔侄邊下邊聊。謝玄說了在京口的遭遇。謝安看著侄兒額頭的疤痕,想責他幾句,又聽他說三叔莫要擔心,不禁蹙起眉頭。謝玄又問起三叔為何陪皇帝同來,才得知皇帝來京口,並不隻是為了來見杜明師一麵。
??“近來彈劾武陵王的奏疏越來越多,說他勾結叛黨,包庇亡命徒,說他兒子行止暴虐。奏疏全壓在西堂,皇上越不想批複,催促聖裁的上疏就越多,弄得皇上焦頭爛額,都愁病了。”謝安落下白子,就算說著天大的事,語氣也如閑談一般。他的棋風也如他的為人,不徐不疾。
??謝玄從小常跟三叔對弈,棋風卻迥然不同。“怪不得前幾日聽聞餘姚公主被指婚給了桓濟。皇家如此示好,桓氏那邊還不放過……那武陵王如何反應?”他布下一子,打吃白棋。黑子咄咄逼人的攻勢,讓棋盤一角的白子陷入險境。
??謝安落子應對,“武陵王氣惱至極,數次上疏辯解。桓溫要皇上給武陵王父子定罪,罷其官職,送回藩地。可皇上與王爺兄弟感情深厚,始終無法決斷。正好聽聞杜仙師在京口,便要先來一趟請仙師診病。讓我隨侍在側,也是方便垂詢解決之策。”
??謝玄記得武陵王支持過袁真,平時喜歡養士練武,當中可能真有犯事殺人的。他兒子也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對身邊人動輒打罵。他們確實有過錯,卻不至於罷官。可是,倘若不給出一個滿意的交待,桓氏不會善罷甘休。皇上才會如此為難。他不禁搖頭,繼續落棋打吃白子,“躲到京口終究不是辦法,能躲多久。”
??謝安又落一子,抬眸審視著對麵的年輕人,“阿羯,你先是跟竺瑤當眾爭鬥,借故調回大司馬府,申請到京口募兵。又是重傷,又是厭棄,跟桓氏成親才多久,就折騰得滿城風言風語,還聲勢浩大地把杜明師請來京口。你莫告訴我,隻是為了退掉這門婚事?”
??“隻是原因之一罷了。”謝玄苦笑。
??“聽家裏部曲說,那位葉娘子也在京口。”
??謝玄一頓,眉眼瞬間柔和許多,猶豫片刻後,他終答道:“她在。”
??侄兒的表情變化被謝安盡收眼底。這孩子每次說起這位葉娘子時,眼裏都落滿了星光。長大後變得寡言疏離的孩子,重新多了一份溫柔。而她,正是星光與溫柔的來源,也是這孩子如今萬般糾結和執念的根結。而且,聽說她隻是個流民。謝安突然覺得,能把謝氏子弟影響至此的女子,他是不是應該親自見見。
??“看來阿徽說的倒是真話。”謝安微微搖頭,拎棋落子,厚實的白棋把黑棋攻勢翩然化解,“你說退婚隻是原因之一,那麽剩下的原因呢?”
??謝玄落子,再起攻勢,這手黑子猶如利劍,直插另一處白棋腹部,他緩緩說道:“如今荊、揚、江、徐、豫五州皆被桓氏掌控,猶如一頭扼住晉室咽喉的猛獸,連皇上都喘不過氣來。若想製服猛獸,需先把它的爪牙一個個掰斷。”
??謝安眯起眼睛,他突然發現,之前化解的黑棋攻勢隻是表麵功夫,黑子真正的意圖,就是它現在進攻的白子,他心頭一震,落下的白子也有了緊守的意味。“接著說。”
??然而黑子已然占住先機,再落一子,便吃死了整整六顆白子。謝玄一粒粒依次拎起白子,“揚州、江州、荊州由桓溫三兄弟親自坐鎮,他們老成持重,不好對付。豫州的桓伊聰敏多智,不像在徐州的桓熙,無才無德還嫉賢妒能。不如,就從徐州開始。”
??看著侄兒將棋子嘩啦啦放在石案上,謝安失笑,“阿羯的棋尤擅進攻。”
??“棋局焦灼時,進攻往往能撕開局麵,製造意想不到的變數。”謝玄謙遜低頭,“三叔的棋總能兼顧大局,是我所不及的。”
??謝安朗然微笑。這孩子依然是這樣,認定的事情便非做不可,縱然再多磋磨,依然沒有磨平銳氣。他拎起兩顆白子扔到棋盤上,“這局是我輸了。阿羯,我等著你的變數。”
??第二日,南郡公世子夫人登門拜訪,說要勸慰妹妹莫要想不開,卻得知桓徽已經收拾行裝,帶著家仆坐船回建康了。她當即沉了臉色,冷哼著拂袖離開。
??隨即,刺史府急召謝玄過去。桓熙和桓濟兩兄弟再不顧斯文,將謝玄狠狠斥責了一頓。謝玄隻是垂眸應著,一句多話都沒有說。
??葉夕這邊則忙得不可開交。自從開始試爐後,她又收了幾個徒弟,教他們分工做事。從清早到傍晚,她都全身心撲在鑄煉房裏,站在爐邊跟徒弟們講得口幹舌燥。當阿鄰在門口叫她,說外麵有人到訪時,她臉上身上落滿了髒兮兮的炭灰,衣袖高高挽起,頭發隨便束著,用蓬頭垢麵來形容毫不為過。
??就這樣她踏出鑄煉房門,猝不及防地撞見了站在牛車邊等候的中年人。
??從第一眼起,她就看出了對方的身份是誰。
??那人鬢邊微白,清朗挺拔,卓然不凡的氣質教人過目難忘。光是站在這裏,就讓這河邊,這門口,這樹林粲然生輝的人,除了晉國當今第一名士謝安,還能有誰。
??無論在誰麵前都坦然自若的葉夕,突然感到一陣局促。尤其還是這副狼狽的樣子,見到謝玄的三叔!
??“見、見過謝、謝侍中。”葉夕竟然連話都說不順了。
??謝安隻是微笑,絲毫沒有意外或鄙夷等等多餘的表情,“你就是葉娘子?”
??“是、是的。我是葉夕。”葉夕籲出一口氣,強行讓自己看起來大方些。
??“阿羯經常提起你。”謝安抬頭四顧,目光落在不遠處南山冶大門上的牌匾,“重建冶煉坊,很了不起。”
??“謝侍中過獎了。”葉夕攏好耳邊的碎發。
??“立業不易,想來此處傾注了葉娘子的心血。”
??“那是自然。”葉夕脫口而出,說罷,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謝安,來這裏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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