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改元鹹安
未時的太陽高懸在天,發出刺目白光,湛藍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無論宮牆上的羽林郎,還是宮門外的振威營軍士,都在甲衣下浸出一層層汗水。他們已經一動不動地對峙大半日,時刻注意著對方的動向。
??這時,宣陽門轟然洞開,門中央站著三個人,為首的正是謝安。
??有軍士小跑著過來,稟告了坐在牛車裏的桓大司馬。桓溫鑽出車門,站在車夫座位上遠遠望著。
??謝安踱步而來,一身寬袖朝服,衣袂隨著他的步伐飄揚著。前麵的士兵見他走到近前,紛紛側身,讓出一條通路。
??不管旁邊人如何打量,謝安仍然目視前方,一直走到桓溫的車駕前,他雙手交握,深深躬身致禮,“見過桓公。”
??桓溫雙眼一眯,“安石怎麽來了?”
??“太後托我向桓公說幾句話。”
??桓溫挑眉,“願聞其詳。”他回身坐進寬敞的牛車。旁邊的軍士從車尾搬下一個小凳,放在謝安麵前。
??宣陽門城樓上,武陵王司馬晞手執長槍,一手叉腰,擰眉看禦道上,謝安走上了桓溫的牛車。他的腦海裏,還不停回蕩著謝安方才的話。
??剛才有小兵來報,謝侍中和兩個人要出宮。武陵王心下一惑,便走下宮門親自來見謝安。他遠遠一睹,認出謝安身後之人竟穿著桓氏軍隊的軍服,不禁猛然變色。
??待武陵王走到近前,見他表情,謝安簡單說了內宮情形。
??武陵王驚駭至極,“桓溫好大的膽子!來人!去將那些犯上之徒……”
??還未說完,謝安卻溫和一笑,“太後有旨,說桓公是擔心她和皇上的安危,才出此下策。太後已讓我出宮傳幾句話,說完之後,還請王爺打開宮門,讓我和桓公進宮麵見太後。”
??“你……”武陵王聽得更氣,他不好斥責太後,隻好含沙射影地說起謝安,“某些人窩囊,本王可不窩囊!難道謝侍中覺得僅憑幾句話,就能讓桓賊打消謀逆的念頭?建康城裏就是沒有硬骨頭,才教桓賊囂張!”
??謝安卻不惱怒,仍笑嗬嗬地不緊不慢說道:“王爺說得有理,若說完了,還請下令打開宮門,好教安出宮傳旨。”
??武陵王的怒氣就像一拳打在軟軟的絲綿上,他悶哼一聲,揮手讓身後禁衛打開宮門。
??此刻,悶堵在武陵王心底交織,瞧著宮外軍隊,他已經無比後悔。早在去年桓溫北伐大敗歸來,發生桓袁之爭時,他就應該動手的!那時太後推說已經還政給皇上,躲在深宮默不發聲。而他剛發聲支持了袁真,悔不該在那時聽胞弟的話,說什麽就讓世家相爭,不要淌渾水,還非拉自己一起去錢塘找什麽仙師祝壽!
??一來二去,耽誤了許多時日。等他們回來,桓溫早已動手羈押了袁真。後來他每每回顧,便越發後悔,怪自己生生錯過扳倒桓溫的大好時機。
??太後到底是婦人!總怕激怒桓溫,怕怕怕,退退退,才讓那廝越發肆無忌憚!還有謝安這種假模假式的士族,盡在太後麵前出餿主意。桓謝兩家都要結親了,明明他自家百般討好桓溫,還裝得跟什麽似的。
??武陵王狠狠一錘宮牆,招來親信羽林郎將,低聲說道:“你帶人備好弓弩。到時放桓溫一人和謝安進宮,找合適時機,將其射殺。”
??另一邊,竺瑤帶領的小隊行動迅速,一路避開內侍,零星撞上的人就直接解決。一闖入顯陽殿,他們就封鎖了宮門,將所有宮人集中在庭院裏。竺瑤自己則帶人衝進了皇帝寢殿。
??皇帝正癱坐在地,倚著床榻自顧自倒酒喝著。今日還沒服五石散,他的眼神還算清明。一見許多軍士闖進來,他瞳孔猛然放大。皇帝慌亂攀著床榻,從地上爬了起來,指著竺瑤喝問:“你、你們是誰!”
??竺瑤半跪在地行禮,“桓公派末將帶人護衛陛下安全。還請陛下告訴末將,玉璽在何處?”
??皇帝懸在半空的手指一時僵住,忽然露出一個淡漠微笑。就像頭頂高懸許久的巨石終於落了下來,心頭反而一鬆,皇帝望了一眼窗楹外的藍天,轉頭對竺瑤說道:“在西堂。”
??用軍府司馬的身份,謝玄將王侍中帶出了崇德宮。然而今日門下省內隻有四名侍郎上值,要迅速去各大署衙召集群臣,人手遠遠不夠。謝玄隻得留下來,和早已回來等待的孫無終一起幫忙。
??慘白的日光持續播撒,時間持續流逝著。在熱氣騰騰的夏日下午,建康宮內外的每個人都繃緊了心裏的弦。
??禦道上的牛車裏難得有一絲清涼,桓溫還在反複品咂謝安的話。兩人在車內對坐,口才極佳的侍中方才提到,太後了解桓大司馬匡扶社稷的拳拳之心,皇上所作所為確實有辱宗室,先帝並無其它後嗣,論血脈才德,當立會稽王為新帝雲雲。
??桓溫在沉默。
??謝安又說:“會稽王一向敬重桓公,雖然過去曾因擔心國庫,不太讚同北伐,但最終還是一力支持下來。太後還說,會稽王身體一向不太好,所以一心求道,若得桓公扶持,日後必對桓公更加敬畏倚重。”
??聽到這話,桓溫的思緒飄回了數月以前。壽陽城被攻破後,他回到姑孰,與郗超站在書房地圖前,看著一一被納入桓氏麾下的州郡,他還笑問郗超,“嘉賓啊,今日之勝,是否能雪枋頭兵敗之恥?”
??可郗超說:“超以為,不能。”
??“哦?”桓溫側目。
??“北伐歸來後,建康城有許多人都坐不住了,他們真當桓公不如以往了。看來,桓公當效仿伊尹廢湯王,霍光廢漢帝,行廢立之事,重立威權。”
??桓溫嗤笑,“要是另立新君,在當下的司馬宗室裏,就該輪到司馬晞那個老頭子了,他向來跟我作對,我若立他,豈非自找麻煩。”他頓了頓,突然長歎一聲,感慨說道:“新歲之後,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了。”
??他老了,再也等不了多久了。
??聰明如郗超,聽到這句話,隻思索了一瞬,便跪下如對君王拜禮那般伏地說道:“超明白了。”
??後來,郗嘉賓一直說要等待合適的時機。直到謝玄抓回相龍等人,是郗超說,時機到了。但是以潁川庾氏為首的一些士族,反對聲竟然那麽大。
??在晉國,高門士族坐擁莊園私兵,互相通婚同氣連枝,子弟部曲遍布朝野,皇權能被輕易架空。與士族相爭比打仗還要麻煩,畢竟軍士們隻要發糧喂飯就能聽話,士族可不會滿足。桓溫知道,除了高平郗氏,最好還有更多高門世家支持自己。王氏一向自視清貴,門第雖高,但縱觀子弟,可堪大用者幾無。不像……
??桓溫盯著麵前的謝安,“安石也覺得,老夫應當扶持會稽王麽?”
??“桓公若與太後一致扶持會稽王,乃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屆時桓公輔政,便是肱骨之臣。”謝安眉眼微彎,說得認真。
??桓溫笑了,“昔時曹公輔政,帝授九錫。今日桓某輔政,安石覺得,老夫當不當得九錫?”
??謝安沒有即刻答話。
??九錫,並非平常之物,是皇帝賜予大臣的最高禮遇。曾經王莽被賜九錫,後廢漢室。曹操被賜九錫,其子曹丕逼漢帝禪位。高祖司馬懿和太祖司馬昭都被賜過九錫,後有世祖代魏立晉。
??此刻,桓溫問他,自己當不當得九錫。
??謝安很快笑道:“桓公當得。”
??“哈哈哈哈!”桓溫昂頭大笑,“記得數日後,就是你我侄兒侄女成婚之日,老夫屆時必親自當證婚人。”他瞧著謝安,又緩緩說道:“以後,桓謝兩家定要互相扶持,不忘今日之言呐。”
??那日之後。
??據聚在在大殿門口的官員回憶說,他們聽聞桓公與謝侍中相攜入宮,到崇德宮外恭迎太後來到大殿上。內侍宣讀廢立詔書,立會稽王為新君。皇帝從西堂拿出玉璽,交給了桓溫的部將竺瑤,脫下冠冕帝袍,一身素白單衣,從宮門走出來。百官跪拜,目送舊帝離去,個個放聲悲泣。
??同跪在百官中的謝玄,望著皇帝蹣跚遠去的背影,心裏頗不是滋味。
??據守在某處內宮宮門的內侍回憶說,他們看到數十名羽林郎手持弓弩匆匆入內,沒過多久,他們就被一群渾身濕淋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軍士拖了出來,竟是個個斃命而亡。那死狀,他們都不敢多看。後來他們聽宮中傳言,才知道桓公派兵從華林園潛入內宮,並不止那些分頭去崇德宮和顯陽殿的人。
??如太後所願,守在宮門外的軍隊有條不紊地撤走了。桓溫親率百官到會稽王府,恭迎會稽王入朝。這些人臉上的淚痕或許還未幹透,就得伏拜恭喜,山呼萬歲。
??晉國,改元鹹安。
??皇權交替,各有悲喜。
??新帝剛上朝第八天,就有一道奏疏送到西堂。
??——武陵王司馬晞行止暴虐,前與叛黨袁真勾連,後不顧聖意作亂庭階。請免司馬晞父子官職,回歸藩地。
??無論朝堂上怎樣爭執,畢竟都是朝政之事,宮牆之外的百姓們知者甚少。現下全建康的人最津津樂道的軼聞,就是謝家郎與桓家女要成婚了!
??近幾日到謝府道賀送禮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
??而桓府這邊,桓徽閨院已送過來五套婚服,她每次都說第一套就行。
??坐在院子池塘邊的葉夕,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魚食。每次有人聲從院門傳來,她猛地回頭看去,卻見進來的是桓府小廝與婢子,心頭便莫名熄滅了一點星火。
??從下人們的交談裏,她隱約聽聞建康發生了大事,還換了皇帝。她卻不知道謝玄在幹什麽。自從那日送出竹筒信之後到現在,謝玄依然沒有回信,也沒人來跟她傳話。
??而明日,桓徽就要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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